我看着接起电话的景介,想借由他的回语先推断些内容,偏偏他用日文应了几句后,
接续便沉默下来,只是面无表情地聆听。这无声的画面很轻易就从心里逼出一股莫名的紧
张,虽应是恭介在交代要怎么约,可是又忍不住担忧起别的可能性,毕竟早上他既可以特
意避开,现在自然也能掰出借口说走不了,绝一点的话,甚至拖到明天才回来。
但在这接近别离的时刻,不管是否还有缘份再续,我都想把握所有的分分秒秒与他一
起啊,如果只能失落地耗过一晚,去机场前才仪式般说声再见,这样的旅程结尾也太悲剧
了。
幸好景介并非婆婆妈妈之人,没让我的心里辗转拖得过久,静默完便是几句彷若确认
的字语,然后挂掉了电话。“是跟我们约吗?”我心口狂蹦地问著。
“嗯,会在大阪车站等我们,这里你还有要逛的吗?”应是知晓我对景点有种狂热的
执著,他特地征询著。
“差不多了。”听到恭介没有变卦已让我顿时雀跃起来,亟欲飞奔而去,还管它是否
仍有千年古蹟未访。
或许是看出我情绪的戏剧变化,景介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许,盯着我的表情似乎还
带了点沉黯:“那走吧。”
穿过纤密韧竹带出的幽碧之色,再一转眸,望了几簇斑紫间的碎雪点洒,我们离开“
好古园”,走回了车站。能到大阪的电车班次其实还算频繁,不过期待的心情让所有的等
候都显漫长,焦躁地在月台踱步张望,魂不守舍于车厢撑过几个站点的飞掠,终于我听到
大阪抵站的提醒响了起来。
景介八成也感觉出我那形于色的急切心情,他一路没怎么与我闲谈,像又回归他惯常
的世界,漠然坐在我身旁,沉默领着我于车站迷宫转绕,可是我也没什么心思去处理他的
落寞了。
随着手扶梯的几次上下,终于我在车站的某个厅口看见了恭介,人心也真是奇妙,明
明就有个样貌极为近似的陪了我整个早上,但看见恭介,情绪却立刻昂扬起来,杂着想飞
扑向前,给个紧紧拥抱的冲动。
“光哥~~”还隔着大段距离他便夸张挥动手,高声喊嚷着。
“好久不见。”他跑到我面前,勾起那总是让我无法移目的灿笑。
“你会不会太离谱?不就半天而已。”如果有戏剧老师在旁评分,应该是立刻写下两
个字“浮夸”。
“哈,就觉得很久嘛。”他对我的揶揄满不在乎。但尽管我装个洒脱样说他,心里同
样颇有半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感,而景介虽彷若路人定站于旁,大概也已在偷偷损我,毕竟
有人莫名其妙搞丢半边魂魄,现在才终于捡了回来。
“接下来你想去哪?大阪我还满熟的。”恭介兴高采烈说出一连串日文拼音地名。
“蛤?那是哪里?”我这人一向是把汉字当中文来唸的。
“喔,我想一下。”他眼珠一转开启了翻译机:“‘道顿堀’、‘心斋桥’,应该是
这样唸吧。”
“我觉得光哥会比较想看大阪城天守阁。”景介忽然插了句话。
“啊,对。”恭介拍了一下头,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没关系啦,都好。”在这最后的一晚,有恭介陪着的地方都是天堂吧。即便如此,
他还是直接帮我下了决定:“大阪城的话,要搭环状线,往这边。”
“大阪城公园”并不远,几站过后就到了,它占地似乎颇为广大,瞄了一下指示图,
外侧绿野含纳了棒球场、音乐厅,中区是内外护城河包夹的腹地,最里才为天守阁所在的
本丸。这之间的路径弯折,很容易让人转错方向,不过反正恭介号称对大阪极度熟稔,就
全权交给他了。
尽管不需操心行途的规划,脑袋仍旧不得闲,腾出来的空间很理所当然就被恭介的事
填补进去。我望向他泛著光的神色,见到我的欣喜应是由心底而生,不似作伪,可是单仅
这样,也无从读出他对我们往后的盘算,没法解了我在姬路城里的各种忧虑。
“结果早上你去了大阪哪里啊?”为了避免被自己的诸多猜测淹溺而死,我决定先来
个旁敲侧击。
“喔,其实也没特别去什么地方,只是跟他见了个朋友。”恭介愣了几秒后,老实回
了我,这倒令我有些意外,本以为还得先来点心理攻防。
“怎样的朋友啊?”我好奇追问。
“该怎么说呢....”恭介的表情窘了起来:“就那方面的朋友。”
“啊?那关你同学什么事?”难道壮熊两边通吃?我太小看他了。
“怎么不关,就是他闯的祸啊。”恭介放大了声量,仿佛怒上心头:“之前不是说他
为了减肥疯狂健身?大概是练得太好,在大阪的健身房居然被人看上了,但这家伙很可恶
,受不了对方的搭讪骚扰,竟把我的照片丢出去,想让人家转移目标,结果还真给他得逞
了,换成我三不五时接到那人的讯息。”
“然后你们有发展?”恭介的解释让我有点心惊。
“不算吧,顶多偶尔聊一下,回回讯息,谁知就有人笨到泄漏我们在京都,还装好人
答应会带我去碰个面,结果事情就变这样了。”恭介的语尾透著无奈。
“那个人长得帅吗?”碰面的缘由就罢了,我比较在意这个。
“是还不错啦,而且应该常在健身,满有肌肉线条的。”
“你怎么知道?”
“他之前有传在健身房的照片给我看啊。”他嘴角勾了点邪笑,让人觉得内情很不单
纯。
“所以你就丢内裤照回去,礼尚往来?”我不由自主把他之前的错传事件串在一起。
“才不是他啦,想到哪里去....”恭介没啥好气回著,还附加了个白眼。
“不然是谁?”
“不要跟你讲。”他摆出耍赖表情,仿佛背后还有更情色的故事值得挖掘。
“小气。”我嘀咕著:“那既然条件这么好,你干嘛不要?”
“他在大阪耶,离东京那么远。”
是这样吗?听到他这句话,我心不禁一沉,如果恭介连大阪都嫌远,那日本到台湾不
就是天涯两端的距离?所以,对他而言,这几天真的只是个美丽却短暂的邂逅故事,明日
别后便是各自世界,一切留予遗忘?
或许是因先前才与我讨论过,我瞥见景介胸口一个起伏,微微叹了气,眉头也跟着揪
了起来。而正讲得激动的恭介应是察觉我突然不吭声,只是怔怔盯着,才省起自己的话已
成了飞刺,以残忍的力道钉上我心口。
“也不完全是因为这样啦,最主要我对他没感觉啊。”恭介很快地补了一句,声音带
著歉疚与安抚,但如此的后话却仅像阵轻风,微弱从耳畔拂过,穿抵不到心里。
我拖着沉滞的脚步,望过路旁的现代雕像与茂碧植树,杂乱的思绪令我不晓得能回他
些什么,只能就这样沉默走着走着。须臾,天守阁的青绿顶簷耀显于林梢,蓊郁的枝影也
渐掺入樱朵的粉嫩妍色,而当穿至护城河畔,成列的樱树沿河昂扬,难见尽处,但尽管景
致彩艳,我的视野仍旧一片灰濛,被心里的阴霾浓重笼罩。
是啊,以恭介那样的条件,怎么可能没有人追,光是相貌身材,我便不见得比得上其
他人了,何况我的年纪又大他那么多,或许现在还能以长得比较成熟或缺乏保养来敷衍外
人,再过几年呢?可能就被直接认定为父子档了吧,虽然他说不在乎,谁又知道朋友圈的
碎语听久了会不会动摇,更别提我跟他还是不利经营的远距离。
“怎么了?”恭介对朝护城河发怔的我关切问著
“没什么,在想该走哪边比较好。”河堤步道左右分歧,宛如我心里的迷途路口,是
该扔弃那些忧虑,努力往光明面奋斗?还是做最坏的打算,帮自己打预防针免得失落过深
?
“喔,好像向左走会到正面大门,不过往右也是可以从后门进去。”恭介认真由记忆
翻出了答案,但自然成不了我期待中的指路明灯。
“那..从后门吧。”我暂时抛开烦恼,将城内的地形图抓回脑海:“有夜樱点灯的‘
西之丸庭园’靠近正门,如果晚上要看的话就不用走回头路了。”
没什么意见的兄弟俩随我往右拐,尽管没法在数完樱朵繁绚后,望着天守阁的正向身
影逐渐明晰,当跨越长桥时,仍旧能见大半阁身探立于石垣。我们循着防御坡道曲折上攀
,端看其形由远处的几道墙簷切划,转为占据视野的高阁伟岸。
不像“姬路城”那儿的有三座小天守阁依傍,也不似其淡雅净雪,它孤立著,以青绿
的簷线勾勒。大小不同的破风簷口或单或双,于平直的楼檐上交互撇捺,参差成嵚崎叠岭
。而那个时代的瑰丽风格也在其上彰显,耀金藤叶镶边,桐纹菊纹徽印缀点,纵使没有烈
阳旭照,脊末昂扬的饰瓦依旧灿亮得令人目眩。
我登上一处防守墙垣,在樱树下仰望,若“二条城”留印了德川家的荣光,这城阁便
象征著“丰臣秀吉”曾经的如日中天吧,但战乱与火劫却让它几度倾颓,直到近代才再次
以炫丽形貌默诉百年前的权力虚幻。那我跟恭介的这段感情呢?会不会也只在这几日燃得
炽烈,之后仅能藉著记忆里重塑的画面来凭悼?
恭介讲述的大阪约会言犹在耳,原本猜测他避去那里是为了给景介与我单独相处,虽
然使人郁闷,勉强能解释为一种兄弟情深,谁知竟是抛下我去见男人。尽管我们还没有明
确允诺,那种相视时的会心,相携时的情感流动难道都只是我的自我揣想?就算是我想多
了,那昨晚回房前的不舍拥抱呢?我真的好不懂。
想到这里,我不禁给自己一个苦笑,恭介人在身边时,我便已让各种的不确定搞到揪
心,那回国后该怎么办?仅用短短几天建立的基础还是太薄弱了吗?
“要不要进去天守阁?里面有展示盔甲、绘画、短片之类的,你应该会喜欢。”绕到
阁前,一直任由我让沉默笼罩的恭介终于出声了。
“还是算了吧,反正这栋也不是当年的古物,走起来没什么意思。”如果将来能凭借
的,只是由自我妄想中筑起的回忆,再依恋着又有何意义?
丧气话语方毕,我瞥见他与景介互看了一眼,那之间的意念传递我自然无法解读,景
介却走了开来,端起相机,往旁找著阁城不同视角的形姿。
“光哥。”恭介在景介走远后唤了我,嘴角扬起促狭的笑容:“你在吃醋喔?”
“啊?”有这么开门见山的吗?“也不全然是。”我发窘地回了他。
“你现在知道我这一路的感受囉。”他意味深长地说。
我愣愣盯视他的双眼,一时摸不清他想表示什么,但思绪转了几个弯后便懂了,八成
是在说暗杀名单里那些令他吃味的男生。这也太心机,难怪问去大阪作啥时答得如此爽快
,根本是想借机刺激我。
“冤枉啊,我根本什么都没做。”那些杰尼斯小弟、乌龙面愣小子、团子哥的,如果
哪一个我有摸到小手就认了。
“我也只是去还个人情呀,而且旁边还有同学,怎么在你眼里我好像已经跟人上了床
。”
“我哪有....”如果烦恼的事就仅这么单纯就好了:“而且是你自己把对方形容得很
优,感觉就已经对了你胃口。”
“哈,他是不错啦,而且似乎很有钱,听起来只要我愿意,以后吃穿不用愁。”恭介
眨着眼,仿佛觉得赏我的刺激还不够。
“那多刚好,你之前在‘哲学之道’不是很向往给人包养。”我将脸撇开。
“光哥..你不要每次都把我开的玩笑当真好不好,而且就算给人包养,前提也要有几
分喜欢吧,可是我对那个人,一点感觉都没有。”他在句尾那几字加重了口气。
“为什么?”通常有脸有身材的不就六十分起跳?
“光是聊天就觉得很无趣啊,一直讲身上家里有什么名牌,暗示自己认识很多名人,
那些关我什么事,我才不想变成一个只有铜臭味的家伙。”恭介不屑说完后,目光转为柔
和:“所以你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吗?光哥。”
那..我们的未来呢?我有点想继续这样问,然那股冲动窜到喉间又缩了回去。就算开
诚布公后,恭介也有意与我再往下走,我能给他的又是什么?他不过是个学生,再怎么说
也该由我这个有经济基础的来日本找他,但我又没那种本钱可以频繁地挥霍机票,那当他
寂寞时我要如何陪着他,只凭视讯里的虚幻影像吗?脆弱无助的时候呢?即便我不顾一切
飞了过去,很可能也过了那个时间点,没法在他最低潮之际,以我的温怀给予力量。
或许同样的状况我能凭著过往的淬炼,想办法让自己熬过,可是对他而言又怎么会是
件易事?而且像他这样的人物,应该徜徉于更自在晴朗的天空,我一个平凡大叔凭什么拿
注定灰云密布的关系绑住他?我看着恭介,尽力给了他一个笑容,也不知在他眼里是否会
显得苦涩。
夕阳西落,簷瓦的辉光也逐渐晦暗,抬头望去,整栋城阁便彷若当年的转世身躯,在
我不知晓的角落沉眠了古老灵魂,当夜色覆降,便将徐缓苏醒,低语着不存于史载的佚事
。
那里面也会有难解的爱情段落吗?如果有,又是如何抉择才终于走到幸福的结局?我
的思绪转了一圈又再次陷入迷途,徬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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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阪城天守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