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著辽远寺林，漫步在静寂回廊，许久，我们循阶而下，离开了“二月堂”。日本
神社通常都和寺院相互依伴，这里也不例外，才往旁走了几步，便遇上一座“八幡宫”，
长廊与殿舍串接，难分主副。然其布局究竟为何，此时也不重要了，毕竟苔染石灯互立、
斑樱拂弄墙簷便是幅美景，勾人心弦。
一路走过以成列樱树妆点的环丘路，周遭景色逐渐被幽碧林木替掩，在这近似山野的
地方，有栋矮舍悄然现迹，歇山顶簷用茅草堆葺，宛若旧时代遗留的樵屋与自然同生，仔
细一看，原来是间茶屋。这儿茂林蓊郁、枝干苔漫，若能于此啜著暖茶，的确相当诱人。
“你又要吃冰了喔？”恭介快速扫过了菜单看板，促狭地望着我。
“是你想吃吧....”老天在上，我眼睛根本还没瞄到那儿。但被他这么一提醒，图片
上的抹茶圣代的确很让人心动。“我是在想要不要顺便先吃午餐，回到市区还要一段时间
，而且这边风景满美的。”当然吃完正餐再补个甜点也没什么不好。
“都可以囉，反正跟你这么多天，早饿习惯了。”他摆出个哀怨小媳妇的表情。
“干嘛这样，好啦，进去进去。”我拉着他穿进屋门。
尽管原本吸引我的是褐屋树荫下的饮茶氛围，却因外头的红伞凳席不太适合正餐的摆
放，变成是在店里坐着，不过屋内的布置也挺雅致，有温润的木质桌椅，大一点的还铺出
沙炉、上方悬挂著锅釜，漫着日式风味。
“他们也有卖抹茶荞麦面。”恭介指给我看。
“算了啦，我这笨舌头又吃不出来。”我想到昨晚宇治的那家小食堂，即使仍有种想
再验证的念头，但为了旅游的尝鲜多变，还是手指一移选了个酱油风味。
“就这样？抹茶圣代呢？”
“只能跟它说咱俩无缘了，下午除了附近的‘春日大社’，还想再去看看‘法隆寺’
，没什么时间耗在这边慢慢吃冰。”唉，我就是个闲不下来的苦命人。
“那我不管你囉。”恭介举手唤来了店员。
“你怎么跟我点一样，不试试看抹茶的喔？”餐点端呈上桌后，我好奇地问。
“我还想保留昨晚关于老板娘的记忆啊。”他的语尾带了点感触，那仅是被轻轻提起
的故事似乎在他心头驻留着，有着沉重的份量。“不晓得她儿子还会不会回来。”呢喃中
，他的视线往窗外望去。
“要看让他们决裂的是什么吧。”我随他盯着枝头垂落的蓊郁绿意。“如果事情单纯
一点，像只是不甘心困在那小小的店，或许哪天有成就了，便会回来看看。可是，假使当
中的故事真如我们所想....”我的话声不由得杂了苦涩：“大概就很难了。”
夹起面条，我们缓缓啜食著，碗口的蒸烟袅袅，很容易将人思绪朝深沉处勾，当往上
腾扬著，记忆里最惨烈的那晚也浮透出来，逼问、指责、砸摔、疯狂加添的莫须有罪名，
让人一触碰便不敢细想。
“假如当初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是个冲动少年，他们离人生的终点站也还遥远，我
同样会不顾一切地离开，永远不回来了吧，特别在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之后。”随便再吞
了些面，喝了几口汤，我搁下了筷匙：“一个被逼着说出的毒誓，两个被彻底毁灭的人生
，她怎么做得出来？”说是为我好，现在我孤身依旧，家人相视含恨，这样的玉石俱焚，
到底是谁好了？
“有没有可能....”走出了店门，继续往前的山径，恭介开了口，嗓音有点迟疑：“
你前任哪天选择不管他发过的誓？”
“很难吧，这样的念头我也想过很多次，但真的有可能吗？在日本，发个誓或许算不
了什么，在我们那里，却是从小就被植生的概念，有多少人能无视它可能造成的杀伤力呢
？他又那么孝顺。”家人和我在他心里孰重？我想可能他永远也答不出来。
“那如果真的回来，你应该会选择跟他在一起吧？”恭介望着我，眼神有点晦暗。
所以，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吗？如此的担忧我也可以理解，毕竟前任是每对情人都难
以挥去的魔障，尤其在我身上，前男友不是亟欲割除的毒瘤，而是段仍被细细珍视的爱情
，只是命运硬把我们分了开。
“你不是第一个有这疑问的人啊，当兵的时候，就有人问过我了。”熟悉的字句，似
乎也是出于相仿的朗耀身形。
“当兵？分手不是这几年的事吗？”恭介疑惑的眼瞳像正算著当中的时间轮转。
“我跟他是分了两次手啊，第一次很早，几乎就是我们才刚在一起的时候。”我将回
忆倒转到仍是学生的时年。“记得那年我上了研究所，被大学那人狠狠拒绝的伤口还每天
痛著，也不知道是自己没什么恋爱运，还是伤口在潜意识里作祟，几段关系不是无疾而终
，就是似有若无，很让人挫折。”我总在想自己是否条件真的那么糟，不值得人爱：“然
后我就遇见他了。”
即使心中犹存著提到家里事的闷烦，初识的画面怀想起来，依旧泛著微微的甘甜，画
面里的黝黑少年稍显瘦削，棒球帽下的眼瞳转烁如顽童，那总是直接的调情表达，毫不忌
口的玩笑，都搞得我手足无措。
我在怀想中望着山径，长阶带出“春日大社”最特别的石灯笼阵列，古朴的柱灯并生
著一种参差美感，因山露浸润而爬漫的碧绿苔色，更让它淡去人工切凿之形，如矮灌木随
径蜿蜒不知尽处。这样的质蕴就像他一样，没有时尚的打扮，穿着总是随兴，不留意也许
便会被人群掩没。但当仔细端详，花些时间对谈，清秀眉目下的慧黠，趣致言语后的内涵
，都让他透著很引人的光灿。
“刚认识的时候，尽管不算一见钟情，类似的火花是很快就点亮起来的。我们每天都
过得很快乐，心血来潮就翘课去旅游，不管别人的视线牵着手、接着吻，在夜里一次又一
次放纵地做爱。”我数着漫展的灯列，一个接一个将它们串成了记忆之河，河畔有时枝枒
曲折探展，有时棚架交错筑跃，随处一瞥，皆是充满诗意的景画，里面有两个男生靠在一
起，笑着，心也接连着。
“虽然说大学那段是我的初恋，但第一次跟自己身分相同的人在一起，从胸口迸发的
跃动却莫名地相近，而且我不需要再猜对方是异是同，也不用担忧心思曝光后被嫌弃，很
直接就能感受到他望着我的眼神发著光，牵手走过的路都泛著很明亮的色彩。”我往前的
步伐徐缓了下来。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很快就分手了？”或许是不想打扰我的回忆，许久恭介才问出
他的疑惑。
“为什么呢？”神社的门楼在阶路盘转中现了身形，它朱艳亮丽地携著回廊、势如展
翼，我抬头盯望着，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说一切来得很令人错愕，当我觉得这
样甜蜜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时，他开始说他自己不够好，说我看到的他其实不是他，说
我适合更好的人，不管我怎样生气追问，或是压着情绪想跟他好好谈，他都不说明白。我
不懂，明明望着我的双眼还充满著爱，为什么要把我往外推？”
“然后终于有一天，他打了电话跟我说：‘我们还是分手吧。’”我怔怔盯着门阶，
原先顺路而列的石灯到这儿聚拢著、靠拥著，宛若参差叠生的岛岩，似是处蕴含禅意的院
落，也像某种行途的终点。
恭介没有再发问，只是由着我出神凝望，仿佛也感染上我话语中的沧寒。
“他做事一向比我执著，决定了什么也很难转圜，但我怎么可能因为这样的一句话就
死心。”我的视线顺着岛岩的聚向，停伫在鹤立于中的孤高樱树，枝上丰缀的樱朵如瀑帘
，尽管已随花季的终末翩落着，却将苔绿石灯拂了一身粉艳。恍惚间望去，便像生命的流
转，一处息，又于另处生。“我想着，就算爱情已经在他心里凋萎了，我们之间总还存在
著什么吧，友情？相知？或是哪个从爱情升华的名目？总之，我开始摸索著属于我们的另
一种关系，不那么亲密，但至少能看着他，传递我的关心。”
“当然，说这样的相处没有偷偷藏着期待是骗人的，期待着哪一天，他心中的某个部
分会软化，期待他会再次接受我。”我不由自主搂住了恭介，闭上眼，脆弱地倚著，往事
虽古远，衬上现在那相似却注定难圆的离分，依旧椎得心头痛。隐隐约约，怀里的他便是
当年我深深爱着的少年，从那忽远忽近的虚境化形而出，与我交换温度。
恭介将头靠了过来，轻轻地和我相触，像是在这样的一刻，他心甘情愿让自己是个代
替品，疗慰我心中的悽苦。
“但是，几个月的期待终究还是成了奢望，那一晚，依旧是一通电话，里头的声音很
温柔地叫着我的名字，然后说：‘我们笑着说再见好不好？’”天边一直阴阴灰灰的云层
终于推抹过来，一点一点飞落着雨丝，虽不疾，仍在我们的发梢衣肩结成了泪珠。我感受
著雨露在颊上的滑落，冰冷的，彷若那个夜里的寒凉。
雨幕渐密，一丝丝地渗入心房。“先进去吧。”怀里的恭介轻柔出了声，我也微微应
著，任他牵着我上了门阶，转入环廊。
站在廊缘，我们望着神社殿阁许久未语。“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明明两个人都还有
感情，为什么不能好好在一起？就算不能在一起，你都退这么多步了，为什么连像朋友一
样的见面也不行？”恭介看了过来，仿佛这个问题在他心里盘桓已久。
“我只能说每个人的内心都是别人难以了解的世界吧。”我收拾著纵肆的情绪，回望
他，思索那连我到现在也不甚明白的道理：“也是到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一个藏了很多心
思的人，他曾说我看到的他不是他，或许该说那个在嬉笑中绽著光耀的人，只是他习惯摆
出来的样貌。他有点类似你们兄弟的综合体，乍看像你，每天都过得很无忧、很快乐。”
我的目光勾描他的眼眉。
“我哪有。”他扭捏地低声回著。
“可是其实里头藏了一个景介，总转着一堆我无法理解的心思。”我轻轻叹了口气，
将视线向前带，朴褐的拜殿横陈于院心，携著往旁架连的木栅，阻去任何朝内窥探的意图
。能瞥见的，就是层层隔围的门墙，以及一点点勾扬而现的交错脊簷。
“他说想过著没有杂质的生活，我不懂，难道爱情是杂质？他说谈感情让他原本的规
划乱了套，也许吧，常常翘课去玩是不太好，但总能找到协调点吧？他又说我使他看到自
己的脆弱，看到自己还没有能力照顾一个人，这更让我不懂了，我不需要也从没说过希望
他照顾啊。”即使他给了解释，每个解释进我脑里只是多了个问号。
“可能我不像他那么好强，对很多事又看得随兴，那些在我眼中轻轻略过的，或是笑
一下转个弯绕去的，在他心里都是一重又一重的积压。所以，他终于选择了逃避，逃避我
，也避去因我而生的烦恼跟无助。”我盯着廊外飘飞的雨丝，雨丝看似轻缈，落在叶上却
清晰留下了击音。
“但当然，想那么多也只能是种猜测，当时的我被这些无法获得解答的谜题紧紧困住
，想在中间找到个什么让自己释怀，可是找到又怎样，理解了又怎样？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啊，于是悲伤的、痛苦的、绝望的情绪不断膨胀，终于将我逼向死路。”
恭介瞪大了眼，瞬间像屏了呼吸。
“没事啦，我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我对他浅浅笑了笑。
“之后呢？”他忍不住追问。
“之后啊....虽然没死成，心也麻木了，只能在被某些事物勾起时，愣愣地想着他。
”我漂移的视线落在神社的侧廊，那儿有六角翻叶灯笼于簷下串挂，铜绿的、金质的，一
路往内灿烁。
据说，在万灯节的夜里，山径的石灯都会点上烛火，而那样的颤动光影会随微飔摇曳
至社殿，再于长廊悬灯串聚成星辉，每一盏都传递着人们的心底求念。
当时的我应该也很类似吧，想起了他便在心中点一盏灯，然后希望微渺的烛火能一天
一月串成烁亮的光列，传递到他眼里，剔明我的祈愿。
“所以，这样的日子你等了多久？”恭介问著正朝悬灯凝望的我。
“大概有两年吧，从研究所的后半到当兵，我的心里都一直处于拉锯，想走出来，又
不想把他忘记。”最能清楚感觉到的，应该是当时尝试跟我交往的人。
“不过，他还是回来了啊。”像是为了帮我打气般，恭介扬起了嘴角，即便如此，眼
里仍旧杂着愁郁，毕竟，我们都知道十年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是啊，那一天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好想好想他，我去他住的地方外面看着，以
为会好一点，但完全没有用，心里那种揪在一起的感觉只是越来越猛烈。我盯着电话盯了
好久，尽管答应过不再打扰他，两年下来，我实在撑不住了，终究，那个熟悉的号码还是
被我拨了出去。”我的心跳狂急起来，就像当时站在巷口的自己，想听他的声音，却害怕
电话那端传回的，只是已失去感情的简短句语。
“或许是上天的恩赐，他接了，而且当我问能不能见个面时，他居然也答应了。”我
的眼前浮现当时重聚的画面：“两年后的他，又更黑了一点，瘦瘦的身材变壮了，可是，
当初分开明明是说要寻找心里的平静跟真正的快乐，怎么坐在我面前的人看起来根本不开
心？那个总是泛著光采的男孩哪里去了？”
“可能跟你分开后他同样不好过吧。”恭介帮我作了解释。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我看着他，完全不懂为什么必须如此互相折磨，但我又能怎样
？”我苦笑着：“一顿饭的时间结束后，我坐在公共汽车上抓着他送我离去的视线，他的身影
越来越小、越来越远，就好像分手的那天一样，又要消失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了，而下一次
见面会是什么时候，两年？五年？还是直到白发苍苍？”
我盯着眼前的雨丝，那个夜晚便彷若今天的午后，忽然就从天空翩落了无尽的伤楚，
而我在公共汽车上哭着，不断地哭着。
“就在这时，我看见窗外他骑着机车一路追了过来。”我的记忆里还有那样的身影，
尽管雨点击打，安全帽内的双眼仍透著坚毅：“他没多说什么，只是在我匆匆下车望着他
时，叫我上来。”
“我们骑去学校，在校园里绕着，看起来没什么定向，可是不需言语，我也知道他的
脚步串起了每个值得怀想的地方。”这样的巡礼很令人越绕越黯然，因为多半都人事已非
，连一丝可供凭吊的痕迹都没有。
“最后，我们坐在系馆前，那个记印着彼此初吻的高台，心里头好像都有话，却不知
道能说什么，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我感觉得出他根本舍不得我啊，那到底是为什么要
把我们搞成这样？”虽然事过境迁了，回忆到这里，我还是忍不住激动。
“但还正感伤著，他忽然贴了过来亲了我，狂暴地，激烈地，像要把累积两年的想望
全部发泄，而在那一刻，我们之间的什么问题什么答案，都不重要了。”我闭上眼，那个
吻仿佛仍烙在唇间，咸咸地，带了点泪水的味道。
“雨好像小很多了呢。”恭介望着天空，那儿在云层的尾处绽了点蓝。
“是啊。”我幽幽回著，相比十年后的暴雨狂涛，当时的分离不过是场短暂细雨，而
那个吻带来的，也只是个跨过几次花季的艳阳天。恭介把手递了过来，尽管周遭人群来去
，无法以相拥传达他的抚慰，依然以交握的力道送入心意，指尖摩娑著，像是能化开胸口
伤闷的耳语。
“走吧，去‘法隆寺’看看。”我撑开伞，将恭介搭搂进来。那段掺了郁雨的回忆，
就让它留在神社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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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与前任的相识离分，记述于“分手，也是一种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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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大社石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