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喔。”听到景介的推辞，我朝恭介望了过去，但他也是一脸的无奈。
其实，还是可以多想些说服道理，或拿出温情攻势，然人终究是有私心的，尽管我挺
喜欢三人出游的感觉，相较起来，和恭介的两人世界仍旧胜了一筹。毕竟多了景介不免拘
束，很难不顾他的感受恣意放著闪，就别提某些亲密的接触了。更何况，后天就得跟恭介
分别，腻在一起的时光，每分每秒都相当珍贵。总觉得恭介也是相同想法，不然以他们兄
弟间的熟稔，不难找到景介心防的薄弱处，他却仅静在一旁，让这样的回绝成了事实。
“走吧。”恭介无声作著口型，于是我们进门各自收拾了一下，拿了背包，然后在景
介冷淡又仿佛藏了什么的目光中，往车站前去。
去奈良的车程有点长，或许是心里还被景介的事梗著，搭车的路上彼此都没多少精神
谈笑，有种把景介当障碍摆脱的罪恶感。我只随便问著恭介学校的事，以及跟其他三人认
识的过程，直到车程后半，气氛才略微轻松起来。
奈良车站外是一整条商店街，由于时候尚早，多半仍门扉紧闭，让行走间稍嫌无趣，
不过当走入广大的奈良公园，视野便换了种风貌。这儿樱景华盛，将茂林缀得粉艳，且由
于濒临花季之末，散筑的矮屋都被落英妆点，覆抹了一簷轻柔之色。
而再往前，就开始出现传说中的奈良圣鹿了。这些被认定为神之使者的可爱动物毫不
畏人，恣意地、闲散地在步径中游走，饿了便低头啃食草叶，无聊了就找处树荫卧歇，见
人经过还会机灵抬起头，观察是否有点心上门。“好可爱喔。”恭介双眼绽著光，不时停
下脚步，用痴迷神情研究鹿儿们的一举一动，看到游客高拎仙贝逗弄，迫得小鹿焦急摇头
晃脑，就笑得嘴角弯勾灿扬。只惜小鹿无法豢养，不然我可能就要说，喜欢吗？葛格买给
你。
就这样或停或走，我们来到了“东大寺”外的“冰室神社”。远远望去，神社内有着
满院樱花令人惊艳，但当恭介直觉朝那边飘去时，却被我扯往别的方向。“怎么了？为什
么不让我去....”他一脸狐疑。
“先去某个地方，不然我要的搞不好会被人抢光。”我神祕地说。
看着附近的建筑跟店招，我转了一下，钻进一间店铺里。“大佛布丁？”恭介瞄过招
牌后白了我一眼：“一天的开始，不是趁还没人潮的时候看樱花，居然先来抢这个，光哥
，你是哪个饿死鬼投胎的？”
“齁，干嘛把话讲得那么难听，这布丁有茶口味的耶。”我就是对有茶的甜点料理没
有抵抗力啊。“而且，我们现在还饿著肚子，拿这个当早餐多好，没听说过好的开始是成
功的一半？”
“有人把这句话用在吃上面吗....”恭介若是国文老师的话，应该就叫我出去罚站了
。
由于是一日之始，橱柜内的口味多元齐全，但也令人难以抉择。像皇帝选妃般，我直
接删去对我没啥吸引力的原味与巧克力，飞快挑上诱人的大和茶，接着看半天又买了个邱
比特肥鱼图样的焙茶口味，不知跟佛形瓶盖的有何不同。
“这给你。”我把焙茶口味的递给恭介。
“为什么我的是丑丑的邱比特？你的胖胖大佛比较可爱。”他盯着我们手上布丁的瓶
盖。
“唉呦，计较那么多，等一下不也要交换吃，还是你嫌弃我了？”我摆出泪光闪闪的
可怜姿态。
“交换吃....谁知道你会不会偷下什么药，我总觉得昨天的冰淇淋很可疑。”恭介把
手支著下巴，一副名侦探办案模样。
“可疑个头啦。”怎样，是觉得自己昨晚是被迷奸的喔....
“不然就是你跟中村先生串通好了。”他把手用力指向我，好像终于破案一样。
“是是是，你今天就什么都不要吃，免得晚上失去贞操。”真是够了，不过想暗示他
就是个邱比特，为这趟旅行带来意料之外的爱情，却被这样曲解，到底是有什么被害妄想
症？
我们绕回到神社，在外围找个地方坐下来，旋开了瓶盖。米色布丁里能见磨碎的绿茶
粉末散点，青碧得可人。挖了一匙舔含，感觉较偏向奶酪的绵密丝滑，跟预想的Ｑ弹口感
迥异，但也无妨，反正接续茶香的缀漫很令人心花纷绽。
一面吃著，我们一面望向神社院里，那儿朱红鸟居栏栅圈围，趣致小簷舍错落筑立，
樱树就这么伴依相生，张起粉色丽伞，虽因花季的演舞几将谢幕而残凋，落瓣堆聚于簷、
散缀于地，便自成一种浪漫景致。相形之下，敞廊通抵的拜殿、网墙隔围的主殿就逊了些
，连戍守石狮都能轻易夺取游客的相机焦点，它系绑大红颈巾，似因着这片景色咧嘴畅笑
，在披垂的花帘下显得逗趣。
“你的焙茶口味如何？”我转头盯着恭介手上的那瓶，他仅挖舀几口便没继续了，难
道是地雷？他没说什么，只是笑笑递了过来，然当我疑惑试尝了一下，分明也很美味，在
舌尖覆上另种较为粗犷的层次。
“你没生病吧，我觉得满不错的啊，不然你吃吃看我的大和茶。”我把整瓶送到他脸
前。
“下好药了喔？动作这么快。”他夸张地把身体往后缩。
“不要拉倒。”我索性又拿回来多挖几口，毕竟布丁的份量袖珍，就算已经吃了一半
仍旧不过瘾。恭介似乎不怎么在乎，想起在“伏见稻荷”我只是偷咬他一截抹茶霜淇淋，
就被他没完没了，现在的反应实在很微妙，不过当瞥见他望着我的笑意，忽然又有点理解
了，应该是看我吃得开心，特意留给我的吧。
品尝完这根本填不了肚子的早餐，我们继续往正途出发，但被口腹之欲拖磨的后果，
就是当行至“东大寺”参道时，放眼所见已是满满煞风景的人潮，完全没有意想中寺院的
静寂清幽。好在四处穿晃的鹿儿依旧可爱，完全扫去游人带来的杂扰，甚至栖伏于樱下花
毯的身姿也成了景画，勾得我分心许久，才转头抬望前方的“南大门”。
不知是否为彰显走过千年的历史风霜，它并未重上新妆，而是守着已成褪残的暗红漆
色，斑斑驳驳彷若难以辨识的抽象纹绘。这样的古陈也将其壮伟身形添了份凝重力量，像
是位苍老却仍精神矍铄的门卫，目光炯炯地望着从下行经的芸芸众生。
“光哥，你真的很爱这些古建筑耶。”恭介朝正看着门楼发怔的我说。
“不知道耶，就觉得这些文明遗迹很有魅力啊。”我趋前行至门廊，仰头抬望，那儿
肘木往上叠生至阒暗处，斗栱的挑探也多广，将楼簷张出飞扬气势。“对我来说，每种建
筑艺术都存在着那个时代的灵魂，它们在不同地方展现属于自己的姿态，时间又帮它们加
上一种人类模仿不来的沧桑质感，很美。”
“你真的只是工程师？不是建筑师还是什么考古学家？”恭介笑了起来调侃著。
“啊～你不懂啦，景介就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瞪了他一眼：“像前面那一座，
我就没那么喜欢了。”我看向更远处的中门，尽管它褐红鲜亮得宛若神社门面，横展姿态
串起回廊往旁包绕，双层楼面也峻伟，少了风霜抹饰便显得平常了，不如现在这“南大门
”令人感觉深刻。
怎料当我回过头，便发现恭介的神情怪怪的，好像方才的话戳到某个痛点，所以景介
对我们而言，真的成为某种禁忌话题了吗？我其实不愿这样想，但恭介的确就失了一直挂
在脸上的微笑，别提斗嘴，他连话都没吭一声，仅默默跟着我绕过中门回廊，购票而入。
回廊后的视野顿开，望见的景貌令人暂时忘却沉寂的气氛，著名的“大佛殿”立于草
坪对处，渊渟岳峙，即使经历过杀伐焚劫，这座重生殿阁仍以存世的最大木造建筑睥睨寰
宇。它斜挑着顶簷棱线，用唐破风增添层次，脊顶两端的饰缀则似犄角弯勾，在古褐楼色
中亮灿得醒目。
然当心头的震撼过去，方才的情绪又再度回流，使胸口闷窒。“欸，恭介，景介是不
是在生我的气？”我还是忍不住问了。
“有吗？”他迟疑了一下如此回答。
“看起来是啊。”我故意这样说，虽知道背后的原因可能更复杂，总是要找个突破点
，实在不想让景介成为话题中的禁忌：“本来还能聊上几句，甚至有种可以开始分享心事
的感觉，谁知道现在不管我提什么他都不太应，约一起走也不跟了，我完全想不透是哪个
时候说错了话。”
“没听他提过耶，应该是你想太多了。”他嘴角挤出些许笑容：“他有时候就这样，
可能又掉进什么搞不定的心情，走不出来吧。”
“是这样吗？”我觉得他给的回答依旧太过浮泛，完全无助于厘清我们三人之间的浑
沌：“那如果不是因为我，也该是被哪件事情引发的吧？毕竟原本都好好的啊，去‘白川
’的那个晚上还有聊过一阵，第二天起床一切就变了，唯一能想到的，是睡前你把他拉出
去说悄悄话。”我顿了一下，想看恭介会如何回应，但他仅微微张了嘴，像是发现打算说
的话不太合适，才到喉间便吞了回去。
“你上次说只是聊了些私事，我总感觉没这么单纯。”哪种私事会把我们的关系搅乱
成这样？“以前你们的相处很有双胞胎的默契，常常会用眼神对话，这几天的视线接触却
很奇怪，说在呕气也不太对，比较像彼此心里出现了疙瘩。”
“唉，你就当我跟他吵架了，一定要问这么清楚吗？”恭介的语声透著恳求。我看进
他的双眼，那里头除了窘迫，还有些与不安纠绞一起的东西，假使他是拿戏语搪塞过去，
我或许能用锐利的话继续进击，但现在他眼色中的无助和脆弱，却让我心软了。
我转开视线，看着佛殿曲折椼架自成的纹路，望着院周被繁樱点抹的绚丽，默默由参
道登阶而上。殿内的卢舎那大佛端坐于台，其肢躯圆润、表情慈宁，正翻掌结印护守着每
位访众。背板虽不若“凤凰堂”内的镂雕致密，奔炎与耀光窜射的勾缘，依旧彰显了佛心
的浩瀚无边。
很多人都说佛家有所谓的大智慧，但悟透世理的大智慧谈何容易，此时我希冀的不过
是种小小的慧心，能顺理出那源自我们三人的情感，却被缠搅一起的结。总觉得解开的关
键在那晚他们的对谈，或许知道后，线头之后依旧千丝万缕，至少有个方向可以继续努力
，让彼此最终都能释然，而不是像现在，消极地过著两人世界，把景介的心情视而不见。
我看向恭介，他的目光正转往大佛左右，那儿分别有“虚空藏菩萨”与“如意轮观音
”伴守，相较于大佛的铜暗简朴，这两尊漆色金炫，宝冠璎珞精致。微妙的是，他们形貌
孪生，在此刻莫名切合我的处境。然艺术的堂殿内，人们可以恣意依从自己想法，藉这样
的平衡成就潜意识里的完满，真实世界中，又哪能轻易寻得所谓的两全其美？
无意识地朝厅旁踱去，环围在立柱的人群吸引了我注意，进前一望，原来立柱的底部
便是很多游记都会提及的柱洞。瘦小的游客几个缩扭抓爬就顺利穿过，丰腴又没自觉的，
便开始上演一出闹剧了。只见其人奋力将肚腩送推而入，反而把自己逼到进退不得又无从
施力的境地，仅能面红耳赤大声呼救。
不过啼笑皆非地望了一阵，仍旧不懂为何这样的洞会被称作“智慧之河”。难道是影
射世人总贪了这个又希求那个，揹了太多欲念的结果，便是人生处处皆关卡，尽管费尽心
思撞著闯著，却关关难过？可是若照这道理，爱情的界域难道也注定残酷吗？若我想要恭
介，便必须放弃与景介的友好，割舍掉对他的歉疚？
我们一路沉寂地绕到了殿后，这儿两端立著巨伟的“广目天”与“多闻天”，前者持
笔握册，后者拄杖擎塔，在高广的空间里，有种睥睨天下的态势，也似乎将渺小如我们的
心事都看得明晰。或许是这样通澈的氛围使然，晃着晃着，恭介看向了我，欲言又止地令
我回了个询问眼神。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得在我们兄弟之间作选择，你会选谁？”恭介小心翼
翼地措著词，然后以一种等待宣判的神情望着我。
这略带暗示的问题让我有些愕然，没料到他会绕过其中细节的交代，直接跃向如此敏
感的关键点。然而，会这么问，是代表我推想的没错，景介是真的对我有着比好感更甚的
情愫吗？
不过这倒成不了什么冲击，毕竟一些蛛丝马迹早于我心里勾出了轮廓。“为什么需要
作选择？”我想多逼出些他背后的思路。
“就....感觉你还满在意他的啊，假使他也....你会不会....”恭介把话说得吞吞吐
吐，一些重要的字词几乎都被他吃掉。
是因为身处爱情里的人们总会患得患失吗？就连恭介这一向漾著自信的洒脱青年，同
源的兄弟好像也成了一面镜子，照映出他自觉的不足。即便我已以行动表达对他的情感，
不经意对景介的推崇与赞许，都成了持续积累的不安因子，令他担忧若将景介的想法摊了
开，会动摇我的抉择。
我笑了笑，回答这问题根本不需要考虑时间：“傻瓜，这几天我们是白过的吗？当然
是你啊。”我点了他额头。
恭介听到我的答案后，愣了几许，像仍在犹疑推敲著什么，但旋即便绽起了释怀的笑
容，一路杂于眼色的阴霾也散了去，迎来阳光。这阳光舒朗明亮，尽管殿厅因幽深而暗晦
，仍在我们对望的视线中回映，烘得心头暖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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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鹿与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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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大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