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点店里互相喂食的小游戏看似平凡，像是日常生活中随时可见的景致，主角一旦换
成了两个男生，对某些奉传统为圭臬之人便显得刺目。不过当我跟恭介玩了几轮，却有观
众完全不捧场，从头到尾都目不斜视，就是我们隔壁桌的独坐女生。
无法得知她是用过餐了还是未点，桌上一直是空的，这样的奇特倒也其次，耐人寻味
的是她表情姿势始终未变，微垂首、紧蹙眉、就是一脸揪心地盯着空桌，像被忿怨的情绪
绑缚著。“她到底怎么了？”我轻声变换口型，将手中小匙微微往那儿指。
“谁知道。”恭介回得相当快，应该是也早注意到隔壁女生的异样。
我思索了一下，那神色不太像是争吵后拿狂嗑甜食来泄愤，也非因为回到过往的同游
处而触景伤情，若真要说个推测，倒似在等个相约的身影，却从期待等成失落，于是在冷
寒中明了失的不是一顿餐，而是已成决绝的脆弱情缘。
那样凝结的情绪很有感染力，当多望了几眼便牵动心里的感叹，虽说我没有被喜欢之
人恶意放鸽子的经验，因失恋而伤楚的过程也没少过，总是怒怨著天、控诉著对方，懊恼
自己在哪个时候踏错了一步。但当激烈的情绪在几次暴乱的撕扯后终于散去，留下的却是
被抽空的自己，失去了对外部世界的感知，脑袋的运转也停顿了，整个人飘飘荡荡像坠于
未知时空的旋流。
“我们是不是应该作些什么啊？”总觉得很像看到某个时候的我，往负面无限沉溺，
也渴求着任何可能的温度。
“我们又不是她的谁，作什么都很奇怪吧。”恭介搅著碟里那些散溶的冰淇淋：“而
且搞不好故事完全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说的也是，可能过去才聊个几句，就有哪位大哥走来说我们在把他女人，直接叫喽
囉把我们拖去阉了。”
“阉掉你最好，免得你总是满脑邪念，眼睛又不安份。”恭介恶狠狠地扬掌砍割，看
来对我的成见很深。
“不行，它还有使命未达，不能这么快就为国捐躯。”我故意狎淫地望进他双眼。
“什么使命？想尿的话，那里有厕所....”他往边侧指著，嘴角却忍不住扬勾起来。
“啊，我知道了。”一个相对安全的方法冒了出来：“你画一个笑脸给她，这样不用
多说什么造成尴尬，也不会被流氓追杀。”
“为什么是我....”
“你在‘平野神社’画的娃娃笑脸超可爱的，看起来好疗愈。”我已经想好回家要供
在床头，每天一睁眼就像有恭介跟我说早安。
“你眼睛没坏吧，那随便画的耶。”
“就是要这样的浑然天成啊，不管，你赶快再画一个。”我翻出白纸裁折成适宜的大
小，与笔一起硬推给了恭介。他先是面带抗拒且眼色犹疑地盯着我，但在我合十唸了句“
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便噗哧笑了出来，现出拿你没办法的表情，开始在
纸上圈点着小童似的轮廓眼眉。
“好了，就这样啦，你拿给她。”他把纸甩向我。
“不行，这种事一定要身为小鲜肉的你去，我这年纪肯定会被误认为搭讪痴汉。”我
把他手抓过来，将纸卡塞了回去。想当然恭介觉得如此的辩说很无理，立刻出言反驳，唇
枪舌战之后最终还是我胜了，以出钱吃冰的人是老大为由，无赖地逼着他就范。
“不知道她心情会不会好一点。”走到表参道，恭介回头朝店门望了望。
“应该吧，你画的小人笑容这么温暖。”无法知晓那女生后续的情绪转变，为了避免
解读错误引发的难堪，或造成人家过多的联想，我仅跟在恭介身后陪他将画卡递了过去，
便往柜台结帐了。捕捉到的，只是她看见纸卡与我们浅笑的愕然，但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希望我们的关怀能借由手绘娃娃的笑脸传递过去，让世上为爱悽伤的迷途羊儿能少一些。
“咦，‘平等院’到了，原来那么近。”恭介指著参道末端的暗红表门。
买了票，穿了过去，步道在一片绿意中蜿蜒，将我们带往院里最经典的风景，“凤凰
堂”。这座“凤凰堂”端立于“阿字池”，池名据说来由自梵语，代表包纳宇宙万物的不
灭能量。或许真是如此，池中镜影清晰，偶尔随涟漪荡颤，堂殿便像从虚幻中浮透而生，
华丽气势兼具。它以歇山簷线飞挑，用叠簷、环廊丰富殿体层次。而后两侧长廊如翼张展
，先沉降蓄势，再于翼尾扬舞为角楼，匀称中又丰沛著起伏能量。
“真的跟钱币上的一样耶。”恭介翻出了十元硬币，伸直手将它对着楼殿叠映，透著
终于看到实景的兴奋。
“你有万元钞票吗？听说上面印的也是这里的凤凰。”我充满期待问著。
“我看看喔。”他把皮包又认真找了一遍，最后还是只能黯然跟我回了声：“残念
….”然尽管没有钞票上的纹绘作对应，抬眼看去，脊缘的那一对凤凰昂立互视，展扬灿
羽，便宛如招摄了旭日光采，很令人怔怔凝望。
其实根据考据，“平等院”原本的规模更为阔伟，院前川边也无堤防遮挡视线，因此
，当薄曦乍现、朝雾尚未散退，从对处远望，就形似一片极乐净土，茫茫渺渺现于静川之
上。
不过人世间真的能寻到所谓的净土吗？或是将范围侷限点来说，像我们这样身份的人
，真的可以找到一片活得自在的净土吗？眼前的殿阁匀称飞扬，构筑的便彷若是属于异性
恋的世界，可以傲立于日芒的照抚，大方承揽著旁人的艳羡目光。然属于我们的部份只是
镜影，看似互为对应，没什么不同，却极度虚缈，风拂了便颤抖，天阴了便退缩，雨击了
就被摧残得不存其形。
“恭介，这地方虽然叫‘平等院’，可是总觉得好讽刺，这世界哪可能有真正的公平
。”
“怎么忽然说这个？”
“像刚刚那个女生，我们其实都和她一样啊，会恋爱，也会受伤，但我们受伤了能跟
谁讲，又有多少人会在乎、会心疼，或像我们刚刚那样去表达关怀？”犹记得好几次心里
已残破到极点，回到家却什么都不能说，还得承受与应付那些无聊的碎唸。
“也是，这样的时候，只能期待身旁还有懂自己的好朋友，或是拿对未来的、未知的
盼望来喂养自己，再不行....”恭介把目光投向池间阁殿，嘴角溢出苦涩：“就训练自己
看淡吧，这样伤会少一点，痛也少一些。”
我愣愣地看着恭介，不太能意想他会说出此类的话语，总觉得他散扬的朗耀便似一路
顺遂、少见风雨，由于罣碍都不上心，因此减了忧虑。难道他的阳光仅仅是种保护色，掩
隐著脆弱，跟这世界证明自己的无伤？
“感情这事也没什么公平不公平啊。”思索之时，恭介把头转过来与我视线相接：“
我们从来都没办法知道自己在别人心中的份量，可能以为他对我的好感有这么多，但其实
只有一点点，也或许，当他看着我，对着我笑，心里想的却是别人。”讲到这里，他眼中
的郁结更深了。
这样的眸色让我想起他那天雨幕下的眼瞳，纠结间杂着惆怅与感伤，所以又是那“只
能是同学”的男孩划下的伤疤吗？难以抹除，也像是难以改变的天体运行，总会在某个时
刻成了日蚀，蔽挡去用自身为引而烧灼的阳光。
我想细问，想着或许能找到方法淡愈那道伤痕，但又不愿在过程中触痛了他，因此也
只能让对话暂时陷入了静默，任步伐环池而绕。行至侧处，这儿有拱桥延伸阁殿的翼展，
布下迎行之路，堂背则另有后廊，仿拟著凤凰摆尾。那艳红的形姿便真像披着一身华羽、
扬首鸣啼，难以想像在重修之前，它皆是覆著岁月烟尘，喑哑于水岸。
还是我该做的就是将烟尘岁月埋于过往？现今的恭介既已替上了耀目华羽，便仔细呵
护着，别让那样的灿扬再因负心而黯淡？我将手探向恭介双肩，从背后缓缓揉按，期待我
的捏抚能化去他身里沈疴，散去那深结于心的伤瘀。
绕往池的另一侧，这儿应和着花季，有出落自茵绿间的缤纷，看着樱枝点艳了水面、
缀色了阁殿，眼前便像幅清丽绘卷被春光摊展。而再朝丘上攀，就是专为收纳“平等院”
文物而设的“凤翔馆”，它尽管以金属板材与玻璃交互嵌合，现著属于现代的刚冷基调，
仍贴心考量到整体院景，将大部分空间埋设在丘里，让地面楼层隐于林树之后。
“先进去逛逛？离‘凤凰堂’内部的导览还要好久。”我看过手表后跟恭介征询。
“可以说不吗？”他笑了笑，故意打趣这样说，那笑容很让人放心，便彷似我的期语
有藉方才的揉按传达过去，振起他原本的充沛活力。
“不行喔，就像你一样，我也不喜欢给人拒绝。”我回了句初识时他常讲的话，将他
推了进去。
馆中有着“凤凰堂”内的翻新示意，应是为了维持历史原迹，所以未将实地的图绘重
新上色，改在这儿搭起部分景墙，让民众一窥初建时的华彩。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所谓的
“云中供养菩萨”展区，将“凤凰堂”内壁的五十二尊雕作，挪了一半于此，近距离向我
们展现。可以见到流云之上，菩萨们或坐或立，有些持着仪杖法器、面容沉静，有些击鼓
吹笛、乐响钹铃。更为灵动者则勾扬了裙腿、舞弄起飘带。
这样逛了一圈出来，恭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干嘛？”我面带提防望了过去，觉得
那表情暗藏阴谋。
“没啊，就觉得这里不能拍照，你应该要开始抱怨了。”
“唉，算了，就当作预防老人痴呆的训练吧。全部依赖照片，记忆力退化得更快。”
我一副行将就木的口吻：“而且，只要没忘记是谁陪我来的就好了。”我对恭介扬了扬眉
。
“对啊，不就是那个西洋帅和尚，他为你泡了碗爱心抹茶后，带你来逛‘平等院’，
然后你们躲在树丛里开始这样跟那样。”他把脸撇走，很恶意地往我脑里植入错乱的记忆
。
“什么这样跟那样....”这家伙居然还把洋和尚挂在心里。“是这样的这样吗？”我
凑到他耳畔，于近乎可以舔囓的距离轻吐了口气。“还是这样的那样？”然后将手爬搔进
他的衣摆，在那紧实的腹间抓捏了一下。
“哈，不是喔。”他身躯急剧缩震，但又像不服输般把脸转了过来：“是这样。”于
是我们对视著，仿佛只要微微倾身便可触吻，而他眼里的玩闹也迅速收敛，在近距互望的
催化下，转为一种扬散悸动的渴望。
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心脏却宛若夺来身躯的所有能量般蹦跃得激烈，双眼望出的世
界也随即收缩，仅勾勒了恭介的脸庞，聚焦在那诱人的丰润双唇。
如此的画面几乎要让我不顾一切吻烙上去了，可是樱花季的游客杂挤，喧闹声很快便
从周遭簇拥过来，用现实将这景象推抹干净，在寺院里这样放纵情欲还是太过火了。“你
是说摸摸他的光头吗？”我硬是转了个情绪，伸手拂乱了恭介的头发。
“差不多。”他愣了一下，似乎也察觉方才的行为有点冲动，“拍掉衣服上的樱花瓣
之类的。”然后伸手拨弄我的领口，让彼此间看像较为平淡的日常。尽管如此，两人刚刚
的意图依旧不言而喻，我们交换了藏含暧昧的偷笑，继续往寺院的后处走去。
寺背是条窄径，串接两个附属小院，但循路行访，最惹人伫望的仍是不断出现在视线
里的“凤凰堂”，背处的它尾廊纵划，池面因落樱而散碎成缤纷，感觉若进夜打了光，便
将化作星点撩乱的银河。于是我们在这儿临池望着，等至导览时间到了，才随工作人员的
引领，穿桥踏进一直只能隔池远望的堂殿。
堂殿的周边是于“凤翔馆”见识过的“云中供养菩萨”，它们环悬于墙头、飞舞在椼
架，先前近置于展厅能见其细腻雕工、曼妙身姿，这会儿串绕云集，更涌生一种律动，就
好似定格画面陆续接演，下一瞬间便要奏起响乐，翩然降迎。
导览人员认真说明、指天划地，那连串日语却着实令人难明，恭介微微瞥了过来，嘴
角似乎扬著“听不懂齁”的促狭，可是在这众人安静聆听的场合，也不好闹着他帮我翻译
，好在正中一丈六高的“阿弥陀如来”坐像辉华耀目，不需言语也直抵人心。
其莲座后的光背探展如叶，于端尖处倾勾，灿金流云卷绕。视线往上，为悬覆于佛顶
的天盖，那里面的雕镂又更细微了，中央呈光轮，边处先转方框再折垂为帘，由于距离过
远，倒很难看清那之间的致密线条，想必该是藤叶缠游、瓣蕾华绽，勾绘着极乐之境的生
机盎然。
最后我定目于“阿弥陀如来”，他盘腿端坐、结着手印，望穿窗櫺的肃穆双眼不带任
何情绪，不知正遥视著何方界域。在典籍中，它代表来世之引渡，或许原先也持着慈心笑
容，但当坐望了千年的无常流转，会否曾经的莞然已成木然？毕竟世人总因着歧视排他而
抹黑倾压，因着贪婪欲望而争斗杀伐，纵使迎入了极乐来世，应也持续堕恶，令净土亦成
了洪荒吧。
就像我们不过想求个与一般人相同的婚姻权利，竟招来了漫天的言语误导和文字扭曲
，一些团体以慈爱为名或拿道德作神主牌，却用各样残忍及肮脏的手段行迫害之实，让人
在愤怒之际，不禁感叹那样的期望只是海市蜃楼，曾像伸手可及，几个跨步后才发现依旧
于远方缥缈，赴抵之日遥遥无期。
这好令人沮丧，若法律修改太过奢求，那我们在街头牵手、拥抱、甚至亲吻，又能得
到祝福的微笑吗？若真有来世，会否又是个相同的晦暗轮回？
或许是发觉我的眉头蹙了起来，恭介递来个关切的眼神。但这种无解的命题怎可能于
默语中清楚表达？我向他微微摇著头，回了个无奈的笑容。然笑容方敛，恭介轻跨了一步
过来，将我们肩头倚上，指尖也以旁人不及发现的速度在我掌缘捏了捏，那样的举动，便
彷若说著：“别忘了，还有我在喔。”
是啊，我们不都在爱情的相互扶持中走过来的？也正因为人间棘乱荒秽，我们才更加
珍惜著愿意将真心交付的对方。假使来世的净土过于虚幻，现世的也难寻，就在彼此身边
憩著吧，藉那样的胸怀为荫，以那样的温情为力量。
于是，我又将嘴角扬起，而这次，不再无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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