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阁寺”的黄昏璀璨如画,引人定目,我们怔怔望着丘下的池阁,看夕阳缀抹上的
变幻流彩,待一旁人迹都稀少了,才渐渐回了神。“走吧,好像差不多要关了。”我支著
身旁岩石站了起来。
“脚还好吧?”恭介关切地望着。
“好像比较不痛了。”我试着向前走了几步,伤口虽隐隐抽刺,已比撞击的那刻轻微
许多。
“不行要说喔,把我当拐杖没关系。”他陪着我慢慢往前,语气仍有点不放心,可能
怕我只是在逞强。
下了丘,穿出后门,外头是一区摊贩热闹杂聚,以各色商品招揽我们这批最末的游客
。“先找一些填填肚子吧,去下个地方前还不确定哪里有餐厅。”我跟恭介说。
“你还要看景点啊?都流那么多血了,赶快吃完晚餐,回民宿好好擦药包扎一下啦。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我,八成觉得我这人太疯狂,要玩不要命。
“没关系啦,血都止住了,而且我腿又没断。”我故意蹦了两下:“听说‘二条城’
有夜樱耶,很漂亮。”
“你真的没救了....”恭介浅浅叹了口气,丢来一个放弃的眼神。
逛了一圈,摊商贩售的大多是包装精美的和菓子或饼干礼盒,不太实际,但倒有家正
现烤着白玉团子,师傅是个高壮的年轻人。他脸上表情腼腆,态度却热情,硬是递了几个
团子给我尝,花生、芝麻的裹粉类试过后,还比手划脚要我沾黑糖酱感觉一下。所谓吃人
嘴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况且他还用清秀眉目恳切盯望着我,瞬间扫退了我的犹疑不定
,于是我大方掏出了钞票,以一盒抹茶团子换得他的感激笑颜。
“你买了什么?”我看恭介从另一边转过来,拎着两个纸袋。
“草饼,刚烤出来的,你呢?”他盯着我手上那盒。
“那家。”我指著几步远的青年,刚好他也还望着我,对眼的瞬间躬身回了一个礼。
“要吃吗?特别挑了你很爱的抹茶。”我把盒子打开。
恭介犹疑地盯了盒中团子一会儿,又抬头看了看摊位:“这不太对吧,一盒五个但他
给了你六个耶。”
“咦?对齁。”我愣愣地拿起一根朝青年望,他腼腆的面容浮现了略带羞怯的浅笑,
同时摊掌往前推比著,像在说那是赠送的。
“光哥,你也太厉害,买个团子还有人免费多送。”恭介斜眼瞄了过来,语带酸意。
“就人缘好。”我故意拨了浏海。
“是吗?不是你乱放电?你一路招惹得还不够多吗?”他嘀咕著,八成又开始从杰尼
斯小弟那边算过来。
“我哪有,明明什么都没作。”这种年纪还有电可放的话,那你有没有被电到?“你
自己呢?‘白川’遇到的迷妹们你怎么解释?”我继续还击,他光是那一群的数量便打趴
我,但恭介却立刻白眼过来说:“那不关我的事....”
“是啊,都是她们自己贴上来的,你好无辜。”
“你自己慢慢走啊,血流光我也不会管你。”恭介扬了扬手,往前飘远,那个本来要
分我的草饼似乎也没收了。
我勉强加快步伐追到了外头大马路,大概怕我伤口真的又裂开,恭介没继续这你追我
跑的戏码,只是故意板著脸冷冷回望。“拿去。”他还是将另个草饼递了过来。
“你最好了。”我笑着接住他的爱心,顺便也把那盒团子送到他面前。
“不要啊,你自己吃。”他撇过头,像在说外头野男人送的脏东西我才不要。
不会吧,我们的关系还没尘埃落定,他的醋坛子已经准备好了吗?
塞完了草饼,又吞掉一串抹茶团子,我找了公共汽车带恭介来到“二条城”,德川家康当
权时筑砌的城殿。跟着漫长的买票长龙等了一阵,我们走进城门,整个园殿被夜色暗阒覆
笼著,很难一览其布局及妆点,只能在灯笼稍稍剔明的环道,顺着“二之丸御殿”的高墙
,随人潮茫然前行。
环道在墙角转折,现出御殿入口的唐门,而门前不知为何塞挤了大批群众。“这些人
在干嘛啊?”我一面找缝隙超著车,一面狐疑观察这片人墙。
“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我都是跟你走的。”恭介于四望中随便回著话,语气便像在
说他只是个伴游,不是导游。
“难不成等下会有人开门撒粮撒救济金?”
“你可以再白痴一点啊。”他冷冷回视我。
被一个更白烂的人这样说实在是种侮辱,“不然我们等等看会有什么?”我索性拉着
恭介挤进人列,随他们视线望去。
大伙视线的落点是长墙间的唐门,唐门雕琢五彩点金,特意用灯光打亮,的确很值得
端详,但还是看不出这些人在此发呆兼闲聊是为了啥。不死心地等了一阵,突然间鼓击响
起、光影流绽,暗影拟作的门扉于中开启,让幽紫花林旋绕而现。原来,大家在等的是期
间限定的光雕投影啊。
我心神一紧,定眼凝视,在这瞬间长墙已叠映上华丽的障壁画,于炫金底色中递移著
四季,可以望见连绵山景里游川勾绕,苍劲枯枝间彩瓣斑斓。接着,轻徐琴声如淙溪般从
耳畔拂过,场景也幻作明月下的静湖,有点点浮灯于垂叶间摆荡。而随着曲节的渐趋激昂
,门隙间的花姿开始缤纷流转,缀著光萤的迸射飞坠,长墙之画则解构为拼板,在交错收
立间掩映着池畔月影,也互展笔墨下的风采。
渐渐地,雪花飘飞,衬乐静寂为清铃,牵着障壁画的绚丽持续更迭。然盛宴总有终时
,心醉神驰间,画景碎乱,曲音转调丰沛而起,我见到了云间松岭现显、吊睛猛虎威扑,
而在景音交互烘托至峦峰之际,门阖声沉如鼓击,收起了响乐,也结束这场百花撩乱的光
影之舞。
“这表演太棒了,相比之下,台湾的根本是小学程度。”我在赞叹中看向恭介,他似
乎仍沈浸于方才的光舞余韵,只愣愣盯着已恢复为墨暗的长墙。
“景介应该来的啊,这光雕将城里的庭园居殿结合得很巧妙,他一定会喜欢。”我揣
想着,若是白天到访,眼前又会是怎样的风光无限好。话才说完,便见恭介转头盯望着我
,眼瞳中的思绪复杂难解。刹那间,我觉得自己好像多言了,虽已一天几将过去,他搞不
好仍纠结著昨晚跟景介的争语,我干嘛哪壶不开提哪壶。“前面就是樱花林了吧?我们去
看看。”我赶紧把话题转开。
跟着散去的人潮往前,尴尬的氛围彷似在我们之间漫生,让彼此无语。还好走没多久
,远方便窜亮出一片粉色山峦,而随着步伐的趋近,峰棱缓缓化散为瓣点,呈现“二条城
”的樱林幻美。或许尚有半数的闭蕾慵懒陷于沉睡,将部分景影点抹得枯褐,但也反衬出
那些欢绽的早樱明艳,尽管入了夜,依旧精神。
拿出相机,拍了几张照,忽然间,我想起来京都这么多天,都没有好好留下恭介的模
样,前几日怕自己意图落了痕迹,多半藉著团体照偷渡,或是也如景介偷拍我一样,找机
会捕捉恭介与人打闹的瞬间。然我的相机不若景介的高档,恭介又过动,所以不是因太远
而模糊,便因飞疾的挥摆跑跃杂了残影。更何况有些只是趁拍风景时将镜头挪了点位,毫
无构图可言,跟景介那种人景之间浑然天成,连心情都记录下来的质感完全不能比。
而现在,我和恭介的关系似乎又近了点,且不必担忧被妖女戳刺,或被景介那洞悉一
切的目光审视,倒满适合厚著脸皮提出要求,即使说实在地,“金阁寺”那儿的风景较好
,偏偏一连串的事令我分了神,只能先将就这里的夜色了。
“恭介,你站过去让我拍一下。”我故意把话说得像兴之所至,心脏却蹦得飞快,毕
竟我仿佛被妖魔诅咒,命中的几个冤家都不喜欢被拍。
“拍我?”他略略蹙了眉,让我心头一忧。
“是啊,不然光拍花有点太单调。”我仍旧说不出因为我想拍你。好在他愣了几秒后
,并没有回嘴,但就只像路人经过一样,随便找个点停住,不是低头盯着脚,便是朝旁看
别的游客。
“看这边,笑一个啦。”喂,现在不是拍假掰Model照好吗?笑容,我想拍你的笑容
。我在心里呐喊。
“啊?”他先给了个“要求很多耶”的不耐烦眼色,接着才扬起了嘴角。然不得不说
,那笑容有够应付。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按下快门,然后招著慢慢踱回来的他说:“你自己
看....”
由于林区的投光过近,让雪洁樱花稍嫌炫炽,连带也使恭介的脸颊部分过曝,但不知
是因为明暗对比的影响,还是他那敷衍的态度所致,尽管照片里的他依旧身形挺拔、眉目
朗俊,笑容却显得僵硬平板,没有原本彷若会说话的灵动感,也未复现那令人心情轻跃的
灿烂。
“明明就是你拍照技术烂,怪我?”他冷冷地说。
“谁管你,再去给我重照。”我很不服气,根本有八成是他的诚意问题。
“可以啊,拍一张一万元。”他把手伸摊出来。
“哪有这样的,那你给迷妹拍的时候怎么免费又笑得很开心?什么差别待遇....”
“又提她们....不要逼我踹你伤口喔。”他挤出恶狠的表情,还作势抬起了脚。
“好咩,你那么帅就让我多拍几张嘛....”我觉得自己已经豁出去,不顾羞耻了。
“没办法,今天已经收工囉,明天吧~”他挑眉转身,无视我的卑微请求。抛下的笑
容无比飞扬,很显然拍照时的僵脸就是在玩我。不过爱情就是这样吧,当追与被追之间有
了定向,便再也没有公平道理,我就仿佛被他吃定般,还是笑笑跟了过去,生不了半点气
。
樱林的隔壁,是与“二之丸御殿”西东对峙的“本丸御殿”,身为防御阵势的核心,
尚有条护城河环带而围。或许是安全考量,夜间并无开放,仅像“二之丸御殿”那儿的构
思,投放著群樱春色、斑斓著彩松游鱼,让灰沉凝重的石墙跃动鲜活起来。
走在护城河旁,空寂的城心广道于暗阒夜里显得沁冷,迎著强袭而来的晚风,令我不
由得打了寒颤,然才顺手束紧了领口,便省起我是一整天都穿着薄外套,现在刚好还能御
点寒,而恭介上身却只有件单薄长袖啊。“你不会冷吗?”我好奇地望向他,是因为年轻
人体内自带火盆,还是生活在高纬度真的比较耐寒?
“还好啦。”他扬起满不在乎的笑容。
“是吗?”我狐疑地就著路灯观察他的脸庞,那烙了些阴影的深邃轮廓下,似乎少了
点血色,且不单像仅因为夜暗。
“这样不行啦,你嘴唇都有点发白了。”我皱起眉。
“有吗?现在灯这么暗,你看错了吧。”他把笑容扬得更为刻意,但微颤的唇角已泄
漏他的言不由衷。
“既然出来玩,感冒就不好了。”我想起背包里还有备用的围巾,便把它翻了出来,
轻轻在恭介颈间缠系上,然后将尾部顺理出带点变化的垂坠。“这样应该比较没问题了。
”我稍微退了一步观察他的模样。
“这围巾很适合你耶。”我满意地望着花纹的缠结与披垂将他的俊朗衬出另一份秀逸
,顺手摸了摸他的头,拂弄了一下微乱的发梢。恭介愣愣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举动有点
错愕,须臾,才勾起嘴角,弯展出那好看的弧度,低声说了句“谢谢”。
我们跟着游人一面望着石壁流景,一面穿至城北,来到夜樱的另区重点“清流园”。
回绕步道贴生于池畔,池的对侧有阁名为“香云亭”,也同样以明灭光影妆添幽魅之色。
方才“二之丸御殿”的剧幕气派华炫,这里的却是种孤秀氛围,缓静的曲风串带略显
诡谲的缀音,从被渲染得靛紫的矮阁推移光照,点明了石径与池松、也柔亮了阁边如烟花
绽射的展生樱瓣。
然看着这样幽微的光舞游移,不知道为何,脑中便浮起刚刚恭介那怔愣中带点错愕的
眼神,难道,是我逾越了吗?或许是因着夜色的催化,或许是因着一日的亲暱相处,我没
多经思考便这么作了,但搞不好恭介根本还未有相应的心思啊。
就算他真的也是同路人,就算他对我有份比喜欢还要再多的好感,并不代表他想让我
们的暧昧关系无限发酵下去。尽管他没拿出往常斗嘴时的机敏,插科打诨地揶揄我,也不
能排除那声谢谢背后,其实已有了警觉,正想着该如何拿捏出更适合我们的距离。
思绪走到此,我忍不住偷瞥了恭介,想找些蛛丝马迹帮忙理出头绪。岂知,他也没怎
么在端赏池园间的光舞,而是将围巾微微拉高至口鼻,若有所思。那样的神情不太像对天
冷的瑟缩,若要说,更似是正凝着心,感受自身吐息在巾脸间的旋绕。
可能是我盯视的目光太灼,还正猜度时,我们的视线便在他的转望中对上。假使没看
错,他的眼里带着被撞见什么的尴尬,我问不出口,他仿佛也想不出该如何带过我眼神中
的询问,于是,我们仅这样对看着,任那份沉默无限扩张,连时间都像被静滞住。
我想知道答案,偏偏无语互视的尴尬又太煎熬,正当我想收回目光,把一切装没事揭
过时,恭介犹疑的眼色似乎透澈了些,他将巾口放下,并出了声:“光哥的围巾好温暖,
而且....”他顿了一秒,神情添了些腼腆:“闻起来很舒服。”
原来是这样啊,为什么不早说,害我胡思乱想那么久?我不禁又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笑着将他搭拥入怀。恭介的身躯热烘烘的,像是我的围巾与心意已驱走寒夜的沁冷,让
应允的心跳递传过来,以狂跃的节奏交响我的悸动。
抬眼望去,前方的樱树高耸,暗夜虽隐去枝枒,却让繁花碎乱于空,宛如星河点舞,
也彷若我悦朗的心情。连尚未展笑的红枝垂樱都以空枝绘抹出瀑流,而稀微的花苞是飘坠
之瓣,携着我先前的不安与辗转,随波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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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条城唐门
二条城夜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