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恭介神情中的怅惘,如果猜得没错,应该又是段异男忘吧,这仿佛是我们这类
人命里注定的淬炼,不分年龄、不分地域,冥冥中总会遇见这样的一个男孩,尽管分处幽
深鸿沟划开的两个世界,却在对眼之际,催生了我们对爱的想望,但也于交集之后,被有
意无意践踏而过。
这是个无解的难题,就算我虚长恭介这么多年,同样夸不了口说自己百毒不侵,偶尔
还是炫眼于某些异男的爽朗不羁,于是飞蛾扑火,让心口又多灼痛了几道疤。因此,我也
无法置喙什么,只能陪着恭介静望雨中的人迹来去。
“走吧。”坐了些许,或许是那股怅惘渐随着雨水,净涤而逸,恭介蓦然起身,精神
抖擞地给了我一个微笑。
“好啊,去‘金阁寺’。”我撑开雨伞,再次将他揽靠在怀里。那些过去苦涩留下的
寒凉,就让我温暖它吧,我在心里偷偷这样跟他说。
“金阁寺”离“平野神社”并不远,仅仅一站公共汽车的距离,但既有恭介如此与我相依
同行,自然是徐缓踱了过去,就算水洼泼溅了鞋袜,雨滴击溼了臂膀,也无知无觉。
须臾,一弯劲枝下有碑岩书著“金阁寺”名,引我们穿进总门。左侧简朴钟楼与疏林
同立,右方则为房舍墨瓦沉凝,不过这些都只是种参访心境的酝酿,当由售票口行入,景
画更替,“金阁”传说中的灿亮形影倏然展现。
像是被吸缚了一般,我们行近“镜湖池”畔,让视线聚焦于这份幻美。原本飘乱的雨
势悄悄静缓、止息,仅留了些雾缈山烟。于是碧波一如其名凝化成镜,在虚实两界双生著
散点孤岩,对长著苍劲松枝,于丘峦的背衬下,映叠出华炫楼阁。当雨滴偶尔坠降,圈荡
而现的涟漪便携着它颤眨,灰濛的阴霾也因此舒朗而开。
这一刻,我觉得缘分好微妙,前几日拜访乍看晦暗、其实带有温润质感的银阁,在身
边的是沉静也令人心定的景介。现在立于金阁前,与我相伴的则仿佛呼应般,替成了恭介
。他凝视著水光间的镜影,眼尾嘴角挑扬起弧线,笑容便宛若阁身映烁的光彩,让我无法
移目。
不过当将视线移回,不禁也有点惋惜,毕竟原来的金阁已因一位年轻人的自焚,被烈
焰所噬,就算重砌的建筑依旧炫亮,还是少了些乘载过往的韵味。但世事也颇讽刺,因为
若没这事件,便没有“三岛由纪夫”那部以之为题的经典小说,尽管我一直没时间去详读
。假使博学的景介在就好了,刚好能跟他请教。
到底今天的他是怎么了呢?前日在“哲学之道”妖女逼大家表态时,是他一句“我想
看银阁寺”将我拽离了那场尴尬,虽像仅因看不过眼,进寺后也是有在认真端赏,那金阁
对他而言,应也有吸引力吧,为什么要选择“岚山”?难道去“银阁寺”是因为我,不来
“金阁寺”也同样因为我吗?
“在发什么呆?”恭介出了声。
“想到三岛由纪夫。”总不能说在思索著景介对我的感觉。
“谁?”他对这几个音节有点疑惑,在我于手心将中文写出来后,便喔了一声,用日
语复述。
“你有听过?”我故意摆出夸张的惊讶神色。
“到底是把我看成多草包....”他瞬间垮了脸。
“哈,那你有读过他写金阁的这本小说吗?”
“算..有吧。”他愣了一下,丢出这样的微妙答案。
“是吗?那里面在说什么?”
“那么久的事了,我又不是唸考古系....”他的表情先透出了些微尴尬,随即又面色
一转向我反攻:“光哥,你很故意耶,明明就知道,为什么不直接说给我听,过分,快说
!”
他这样的反应让我很想笑,但才要拿老招对付他时,“不准叫我去google。”他已飞
快一句堵住我的嘴,也太强,是完全摸透了我吗?
“好啦,其实我只读过大概而已,就有一个长相不太好看又口吃的小和尚,他很喜欢
这栋金阁,谁晓得几年下来看着看着,心里却生出了魔念,他怕金阁哪天会变残变旧,失
去原本的绝美形貌,为了留下记忆里的美好,居然失心疯将金阁烧光了。”我追溯著印象
述说著。
“有必要这样吗?”他望着我,眼神与其说是疑惑,倒更像是期待我的解读。
有必要吗?我以身边缀著雨露的枝枒为框,往前望去,这座炫亮阁殿的确有种幻力,
浮烁那些刻印于记忆的容颜,我想起大学那人烁如旭日的灿笑,动静之间的清逸离尘,想
起他勾着我由崇拜转为渴望。也想起陪了我十年的前任,想起初识那刻眼瞳绽扬的光芒,
以及同居时期甜腻的点点滴滴。
所以小和尚这种对物形的迷恋应也如爱情一般吧,杂着仅能痴望却不可得的痛、害怕
岁月蚀伤之惧,于是两败俱伤只为留存不会残衰的笑颜。尽管玉石俱焚实在太过,但若真
能选择让时间定格,又有谁能抵抗如此的诱惑呢?
假使可以,搞不好我会将时光停伫在大学的毕旅,让那段感情永远炫著由暧昧初长为
爱恋的辉光。至于前任....倒有点难抉择了,细水涓流的十年长漫,太多值得回味的相依
相处,当中的悲喜又在心底烙下无数深刻,想到这里,又不禁黯然了。
“怎么了?”见我迟迟没有回答,恭介忍不住出了声。
“其实这也是人性的偏执之一吧。”我将思绪稍微理了理:“像是有人会想作干燥花
,有人会收集蝴蝶标本。”感情也是啊。我原本想接着这样说,但话才转至喉间又硬生生
被我阻住了。
因为看着恭介认真的眼神,我不由得想到他早上的落寞,假使把感慨说出口,不就又
再勾起他的伤心事?今日雨幕牵带的怅惘已足够,好不容易雨过天晴,望见了金阁灿耀,
再也不想看到那烁朗的笑容从恭介颊颜颓散,让阴郁满溢。
“还是往前看吧,我也还在学习豁达面对人生的无常与无奈。”我略过了方才的心头
辗转,尝试给出一个光明面的结论。
恭介愣愣地盯着我,像对我这有点跳跃的回答感到疑惑,也像正作著思考,但很快便
又活力绽射地带头循园径往前绕。湖的边侧是“方丈”,隔着栅栏往里看,簷柱间的挑飞
线条有着意境,隐隐地,还能望见室内的淡雅障壁画。不过最别致的仍是屋旁的“陆舟之
松”,它的苍翠主干被修化成帆,低矮枝丛以棚架挑托为船首,彷若正往净土破浪而行,
衬著脊簷张扬的力度,更显万钧气势。
望了一阵,我突然瞥见附近看板挂置的图片,那些图片揭露金阁里头的摆设,也呈现
了它被飞雪覆掩的另番景色,我看几个游客站在前面翻拍,也忍不住有样学样,打算留个
底供事后研究。谁知透明护板反光,很难挪到适当角度,结果试来试去一耽搁,居然就听
到酸语传来:“不会拍照的就这样,老爱挡住别人。”
我往旁看,一位年轻人持着大砲在侧处对着图,一边斜眼不屑望向我,听口音应该又
是与我们两岸相隔的冤家。这两天是怎样,先于“醍醐寺”跟大妈们对上,现在又一个。
而且被这样说也太冤,他又不是站我前面,我怎么会知道我影子干扰到他取景,况且此时
是要翻拍并非搞艺术照,歪到斜角避光有什么用?
我皱眉盯了他几秒,还正无法决定是该息事宁人把怨气吞下去,还是为自己辩驳些什
么时,竟见到恭介转到那人身旁,扬起很客套的笑脸。他浅浅鞠了躬,说了几句日语,内
容想当然与我隔阂,但举止倒给了我些许寺务人员的错觉。不知那年轻人是否也被唬住,
表情有点不知所措,而恭介也像戏演上瘾,居然讲起了中文,还怪腔怪调地装不太熟稔:
“请问拍照有经过申请吗?”见那人愣愣张大了口,又多加了一句:“违反智慧财产权是
要罚钱的,可能要请你在这边等一下,我去确认该怎么处理。”
看着恭介耍这么一招,我嘴角不禁抽动,差点就要喷笑出来,还好那年轻人反应快,
几句嘟囔坚持他啥都还没拍,然后紧咬著隐私之类的句语,阻止恭介检查相机的照片,接
着便说他有行动自由夹着尾巴逃之夭夭,不然这出戏就要因我的忍俊不住而破局了。
为了配合恭介,我刻意装作与他互不相识,跟着人流先行飘远,在丘边望着错岩碧叶
叠生,潺涓流瀑自缺隙挂落,须臾,他如没事人般晃到我身侧。“欸,你很好笑耶。”我
往旁查看了几眼,确认刚刚那人不在附近。
“还不是为了帮你出气。”他瞄了过来。
“要出气就应该直接了当酸他几句,接着揍扁他啊,这比较像你。”
“你又把我当草包又当流氓,到底是想怎样....”恭介瞪着我:“早知道就放生你。
”
“好啦,大恩大德我也只能以身相许了,就今天晚上吧~~”我对他挑着眉。
“今天晚上你去睡厕所啦。”恭介下巴一扬,笑嚷着,然后便不理我自己先走了。
追着恭介上了丘,一旁有小池憩于林间,池心孤岛如扁舟,岛上五轮石塔静立,景致
颇为清幽。但所谓的乐极生悲大概就是这样了,还一边看着景,一边想着恭介那笑里应是
藏了些欲拒还迎的娇羞,脚下便因雨后溼滑,让自己往前摔了出去,虽不致跌到以脸洗地
,小腿骨却是实实在在撞上锐硬的阶缘,痛得我说不出话来。
即使我没有喊叫出声,仆跌的声响还是引了恭介回过头,飞速跑到我身边。“怎么了
,有怎样吗?”他关切地望着我,到处查看是否有哪里受了伤。
“还好啦。”我朝他挤出一丝笑容,并试着站起来,但才一用力腿骨便迅疾窜来剧烈
痛楚,让我表情一揪。
“腿吗?我看看。”他蹲下低头望着,小心翼翼帮我翻卷起裤管。我跟着瞄了过去,
没想到尽管有裤子保护,仍旧被撞出伤口了,鲜红的血珠正不断从那儿渗出来。
“等我一下。”恭介慌忙把背包放下,像是有带急救包之类的,却见他打开袋口后看
著里头的点心愣了一秒,又不死心往深处飞快翻找,连外头的几个小口袋都拉开确定了一
遍。“没带....”他看着我,表情有点懊恼。
“没关系啦,先上去,待在这边都挡到后面的人了。”我忍着痛站直身。
“可以吗?扶着我。”恭介担心地将肩膀靠了过来,于是我便搭在他肩头,一拐一拐
地走上阶梯。
丘顶是寺里的另个景点“夕佳亭”,开敞门扉内木室清简,是以前“水尾天皇”煮茶
望景的地方。但现在的我想当然不可能煮茶,也没心情望景,找了个石堆坐下来,又低头
看着自己小腿上的伤。可能是有点严重,爬上来的这一会儿工夫,血已经滑落成怵目惊心
的流痕,我翻出面纸尽量揩著,然后轻轻按在伤口,一时也不确定这样的力道是否有止血
作用。
“大概是被刚刚那大陆人诅咒了,不然就是昨天的大妈已经扎好小人,开始往上头插
针。”看着恭介担忧的面容,我找些话闲扯苦笑着,不想让气氛变得太灰暗。
“乱讲话,你又没说什么,要诅咒也应该找我。”他嘀咕著,接续又蹲下凝视我的伤
口:“骨头没怎样吧?”
“应该....不会吧?”有怎样就毁了,旅途才走到一半而已耶。况且若成了伤兵,不
就得自己一人在民宿发呆。还是....有可能恭介会留下来照顾我?我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怎么了?为什么这样看我?”或许我的目光不自觉透露了心中妄念,恭介疑惑问道
。
“有吗?”我抹去才在脑海里编织成的两人世界,拍拍一旁的石头:“坐一下啦,现
在的我暂时不能乱跑了。”
恭介挨到了我旁边,虽仍隔了寸许的距离,依旧能感觉他躯身暖烘烘的热气从我肩臂
透渗而入,是一种相伴的踏实感很让人安心。我忍不住又想着,假使只有孤自一人,现在
应该开始自怨自艾,想着为何这么不当心、为何这么倒楣吧,如果伤得更重些,可能还得
再烦恼该如何单脚拐跳出去、到哪找诊所之类的繁琐事。不过有恭介在身旁,似乎一切都
不令人徬徨了,望着他眼瞳中的温情光芒,心里便涌生了前进的力量,就算天大的事都能
迎刃而解。
我抬头看向“夕佳亭”,木竹相间的壁墙上,是被碧苔缀染得很有味道的茅葺屋顶,
有别于早前常见的桧皮葺,它以成束茎管叠合为簷身,在此雨息之刻,仍缓缓流坠著水露
,隐透山林清新。这样的清新于呼吸之间,探入心口,揉合恭介给我的温暖,是一种很舒
畅的感觉让腿上疼痛都淡去了存在。
我稍稍地将肩膀靠向恭介,他没有闪躲,仿佛再自然不过地让身体承接我传递的重量
与心情,这瞬间就像是有什么藉著有形的肤触、无形的温度搭接了起来,而一种名为相契
的脉流,在彼此间开始交换著,这脉流转息、涌动,共鸣着我们的思绪。
暮阳西移,天际虽仍有着重云,却绽了一个口,让日芒透现,也令霞色四舞,这临别
的夕照落于金阁,将它映烁得格外绚烂。“恭介,秋天的时候我们再一起来吧。”我想像
着眼前池畔多了满山的燎林枫火,而金阁鹤立其间,如我身旁的恭介一样朗耀。
“好啊,我等你。”映着夕阳橙艳的他回望我,给了一个暖暖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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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阁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