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景介递过来的画，我有点呆傻，再将视线对上他的双眼，除了那惯常的淡净，看
不出什么更多情绪，似乎这张画原本就是我的，他只是捡了起来，还给主人。
所以他是听到我走出院落后的抱怨，记在心里，趁这空档，补足我往后回想时的缺憾
吗？我不由得心头一热。“谢谢。”我接过他手上的画，也收下他嘴角扬起的淡浅笑容。
不过这脆弱的纸张该怎么收放倒是个问题，我小心翼翼将它夹在旅游笔记里，又多加
了两层袋子封著才塞入背包， 祈祷不会出什么意外。而当收拾完毕，却见恭介暧昧对我
望着，即便我故意骂了声“干嘛”，他依旧神神秘秘，只是端出富含深意的笑容，缓缓拍
了我两下肩，然后看向樱花林，继续喝他的抹茶。
这态度极为可疑，假使是说什么“你赚到了”、或“将来拿去卖了不愁吃穿”，还比
较合他的性，现在故意卖我关子，分明逼我往歪处想。可是尽管脑中转过几个可能，没得
到确认也是白搭，偏偏恭介这混帐不跟我对眼，就算脸逼到他面前，也故意散去焦距，当
我是空气。
莫可奈何之下，我只能默默把冷掉的抹茶喝尽，故意朗声说：“谢谢恭介大哥招待～
”
离开三宝院，恭介疑惑地往参道末端望：“里面还有喔？”
“是啊，主要的本堂跟五重塔都在那边的伽蓝区，但我们应该没时间逛了，如果还要
去伏见稻荷的话。”我盯着那个方向，心里有点遗憾，毕竟伽蓝樱花虽不密集，可是到一
间寺庙没拜访主要殿舍，就好像去人家家里，却只在花园看看便离开了。
况且最里还有个“弁天池”，那儿雪净樱瓣与青碧丘峦堆抹成幻彩，将池水抱拥在怀
，当中朱红短桥腾跃，化形为小巧的“弁天堂”。假使于秋末来访，则又是另幅景画，能
见斑金叶海里，绯艳焰色奔燃而扬，宛如灼涌的一曲欢歌。
然旅途不是照表操课，不可能尽如人心，何况昨晚又发生那种“意外”，也只能挥去
脑海中的想像画面，关心点实际的事，我们的午餐。
“恭介，快从你的百宝袋里变出..饭团来吧。”我差点就要在饭团前加上爱心两个字
。
“我早上哪还有时间跟心情去买啊，头痛得要命。”他摆出个眼神死的表情。
确定只有头痛，没有觉得身上有什么怪怪的？我在心里偷回。
“光哥你饿了吗？饿了可以吃他，他是战备粮食，肉很多。”他指著壮熊。
“我哪那么贪吃，我是为大家着想，早餐没吃，刚那颗和菓子应该也只能塞牙缝。”
我一面说著一面瞄向壮熊，并非不饿，只是因为不是菜所以不吃。
互相讨论了一阵，最后大伙决定先去伏见稻荷再看看。
从地铁转搭JR电车，须臾我们抵达了神社外的商店街，但很悲剧地，虽看似有不少摊
贩与小商家，却因为过了午餐时段，都冷冷清清不知道还有没有在营业。“那是烤仙贝吗
？”我指著店家外的烤架设施。
“是啊，想吃喔？我去问问。”或许恭介自己也饿了，这次倒没作怪刁难，认份去做
好翻译工作。
不过事情似乎没这么顺，只见他跟屋里店员叽哩呱啦讲了许久都没结论，幸好他大概
就是长得帅又有人缘，面有难色的店员在他的笑容及拜托攻势下，把师傅请出来特别帮我
们服务。“欸，你好厉害，如果去当酒店公关一定是红牌～”口拙的我极度羡慕。
“什么啦，讲这样，那我请师傅休息。”他转过头、手一举，逼我陪笑把他拉住。
等了一会儿工夫，我领到热腾腾的仙贝，因为被五颜六色的洒料吸引，贪心地买了海
苔、紫苏、酱油、七味这四种口味。“好吃耶。”我挑了一种尝著。
“还可以啦，我在东京吃过更好吃的，有机会带你去。”恭介无感地回着我。倒也是
，若他在台湾随便喝了哪家珍珠奶茶赞不绝口，大概也会被我吐嘈。不过，我真的还有机
会跟他去东京吗？见公婆？
胡思乱想中，我们转过街角，那儿开了家霜淇淋店，近十种的品项照片一字排开相当
诱人，尤其不少游客聚在前面人手一只，更让我看得目不转睛。“想吃呦，去买啊。”恭
介顶了顶我，用字虽是鼓动，眼神却充满嘲弄。
“还好啦，只是吃了两块仙贝嘴巴有点干。”怎么可以被他盖章为冰淇淋吃货。
“不要装了，你已经在‘高台寺’那边错过一次，这次再错过会一辈子含恨喔。”他
挑了两下眉。
可恶，来这招，到底是为什么被看得这么透，那会不会我对他的意淫也早就被接收得
一清二楚？
不过他话都说成这样，我尽管想顺水推舟还是不愿太如他的意，便假借还他在“宪深
林苑”请客的债，连壮熊的份也一并付了。景介自然是弃了权，恭介很好猜，又是抹茶，
而我这个人太见异思迁，看见期间限定就手一歪点了樱花口味。“如何？”恭介一边舔著
自己的，一边用下巴比着我的霜淇淋。
“呃...”被他一问，其实有点尴尬，因为这就只是个染著粉红色素、甜到不知所云
的物事，除了颜色，完全不知跟樱花有什么关联，本想出口抱怨，但念头一转，却变成：
“超好吃的耶，你要不要试试？”
不知恭介是真的天真，还是太相信我，接受我的诱惑之余，居然也大方将抹茶霜淇淋
递了过来，于是在我再次进行间接接吻时，看见他的眉眼瞬间一皱。“喜欢齁，就送你了
。”我狂笑着，然后大口把抹茶霜淇淋咬掉半截。
“呜....”恭介错愕地看着他的霜淇淋消失了一半，摆出个哭脸瞪着我。
“你还有那边的巧克力霜淇淋啊～”我指著壮熊正在吞食的那支，心里顺带浮起冷笑
，继续吃吧，再把体重吃回去最好。
“我才不要，我要你的～～”恭介坚定指着我。
我的什么？这种气魄若是在逼我作他BF那该有多好。结果这场闹剧的收场可想而知，
是我又多买了一支抹茶霜淇淋，像哄小孩子一样。
勉强算是解决了民生问题，我们起步往神社方向走，表参道的鸟居气势逼人，以艳红
之色扬展，在随风飘振的“稻荷祭”旗海间前行，径末是更为壮伟的楼门砌于石阶之顶。
新灿的朱漆抹染上柱梁，也勾出壁面的曲折饰纹。特别的是大门两侧，修长优雅的狐狸雕
像高踞于座台，成对地俯瞰来去人众。
也难怪常常听人讲著“稻荷狐狸”，似乎这两种形象已被紧密连结，除了门口这两尊
，走进去放眼一望，到处都能看到狐狸相关的雕刻，再多观察几眼周边的观光客，狐狸们
博得的相机焦点还比该是主角的殿舍群多。
但对我而言，神社的建筑特色仍挺新鲜，“外拜殿”簷下的空间敞露，以竹帘半掩，
往后走，“正殿”门上的唐破风流曲，团云般的点金坠饰令其华丽，绳穗与垂铃则有浓浓
的日式风情让我伫望。
不过既来到这儿，为的还是知名的“千本鸟居”，根据殿舍配置图板所绘，应该是在
后山。然当走过贩售御守的窗口，恭介却停了步：“这还满可爱的耶。”他指著似乎带有
除厄功能的白色狐狸小吊饰。
“是满可爱的。你不买喔？”我看着恭介拿起来左翻右挑，最后都放了回去。
“算了啦，家里已经一堆，再买下去，别人会以为我人生多不幸，需要这么多御守来
加持。”这话倒也是，我出国买回的纪念品大半都还埋在抽屉里，不知何时能见天日。
尽管恭介这么说，看他喜欢，仍旧想讨他欢心，然尚动着念，就瞄到壮熊在恭介离开
后结帐了一个。这举动让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声，不过既被抢了先机，又能奈何，难道要搞
出两人同时送上逼他选一个的尴尬场面？可是壮熊也真按捺得住，没赶紧拿去献宝，反而
笑瞇瞇收了起来，不知是想等什么场合、策画什么戏。
在猜测与观察中，我尾随着他们来到山径口，而从这边往上，就能通抵传说中的“千
本鸟居”。据说江户时代来此参拜的人们会捐钱添设，随着时年流转，这一座座鸟居也沿
山径铺展为长龙，成了望之瞠目的壮观景致。
果不其然，当踏着长阶弯拐，不旋踵便有朱红鸟居错杂串接为鳞脊，蜿蜒盘绕，辽远
不知尽处。我曾在“艺伎回忆录”里看过这样的镜头，小女孩奔游于无人的鸟居廊道，笑
靥透著纯净自在。然尽管景画绚美，实际行走才知是镜花水月，适逢旅游旺季，如蚁般的
人众填塞于视界，半分空净的瞬间也不可得。
但行走于下依旧让我感到新奇，它如曲径上的敞廊阶道，氛围却又不同，鸟居筑叠的
簷架筛落耀芒，化为触脸生暖的变幻光影，在廊柱、在人身背恣意勾划。就连恭介这样早
已见惯神社的日本人，似也有着悸动，边走边转，看着长龙身姿绽流的光耀。
走了一阵，径路分流为二，不同于前段挑高的格局，这儿的鸟居低矮，是伸手便能触
顶的高度，同时也排列得更为稠密，因此随着地势斜倾，便像串不断摆扭的框架，牵携夕
阳斑影，缓舞著与人相和的曲节。而人潮便于这样的曲节中，荡过烁著朱红光影的栅道，
在一处小广场找到倾泻口，抵达“奥社奉拜所”。
“这里也太妙，狐狸御守就罢了，还有狐狸绘马耶。”我指著那些原该是五角形状的
悬挂板片，它们被倒转过来，成了狐狸的拉尖口鼻。
“嘿嘿，你没见过的可多了，我们还有爱心的、葫芦的、草鞋的，看过吗？”恭介嘴
角勾了起来，不知是在得意什么。
“我在网络看到有镜子形状上面画脸的，这神社在京都，我不信你有看过。”根据这
几天的观察，恭介对京都的认识分明只是皮毛。
“啊，这张上面的狐狸脸画得超厉害。”不认输的他立刻关掉耳朵的收听功能，闪避
我的反击。
也的确，沿着挂架仔细一瞧，不少人画工明显是漫画家等级的呀，霸气的、妖艳的、
搞笑的，随处都有着惊喜。“景介，你也画一个，拼一下～”我鼓动着他。
“喔，再说吧，没灵感。”他语声懒懒的，大概是对这类胡闹比拼没有兴趣。结果在
大家推来推去的景况下，变成恭介故意用一种瞧不起的表情要看我出丑，但他就错了，叔
叔可是有练过的。
“天啊，光哥你满会画人头的耶，工程师不务正业去写游记就算了，居然还想抢漫画
家饭碗！”恭介盯着我完成的五官，无法置信。
“唉，我高中时的志愿本来是当漫画家的....”我故意看向远方。
“咦？那怎么会变成这样。”他瞄了我一眼，将绘马挂上列架。
“就家里觉得我还能念书，很自然希望我好好念啊，偏偏大学之后遇人不淑，逼得我
多愁善感，开始乱写。原本只是散文式的心情抒发，哪知会走火入魔....”我觉得自己像
养成游戏里的平均角色，朝三暮四，属性乱点，最后样样皆松，好听一点是魔法剑士，其
实是个肉搏智缺法师。
“遇人不淑，多愁善感？感情史很丰富囉？”恭介瞬间抓到值得聚焦的字词。
“要听吗？拿你自己的来交换。”这是个现实的社会，要趁自己仍有筹码时多赚几笔
。
“啊，鸟居看起来还好长，我们赶快继续走。”结果恭介一听这条件便逃得飞快，到
底是有多不可告人？
不过说真的，这条鸟居之路弯弯折折指向山顶，要走完也不知得花几个小时。原本的
规划很随意，毕竟我是个水生动物，可以长时间游著漂著，爬山就很要我命，几步阶便能
让我腿酸。恭介偏偏一马当先，搞不好还有不攻顶誓不归的意图，令我霎时心很忧。
正烦恼若要强撑面子硬跟上恭介，可能就绘更快耗尽体力之时，我发觉身边居然还有
垫背的，壮熊尽管一身饱满肌肉，但似乎只是从健身房练出来的华而不实之物，大概方才
那段路已经耗光他的能量，他几步上阶后便汗如雨下、唇色发白，走三步停一步的，比我
这中年人还没用。
万幸有了他来垫底，加上景介一向走得悠哉，所以我倒还满有余裕地边爬边往旁望看
。而或许是大部分游客都把“奥社奉拜所”当作折返点，后续朝上的路途终于透显了原本
清幽，渐渐地，阶边陡岩也开始长出错落的小神社，呈现一种微妙的氛围。
说微妙，是因为胆小的人若在阴暗天不经意一瞥，可能会误认为是一片乱葬墓冢，但
若清心静观，那与林岩交生的染苔鸟居与墨簷却是很迷人的风景，漫着匿于深山的古神信
仰，一树一石皆是守望我们的耳目。
就在恭介几度疑惑掺杂不耐再转鄙视的回看及等待中，长阶在名为“新池”的小湖稍
歇，壮熊立刻像发现可以上岸的孤岛般，攀靠在护栏边喘着气，于是我们便趁他休息的空
档，循湖边蹓跶。
湖侧的窄径旁有更为密集的朴拙神社群，鸟居垂铃、朱栏石碑，当中堆叠的立石便是
信仰凝聚的核心，据说日本尚有些神社没有本殿，古树、巨岩、甚至一整座山就是信众的
心之所寄。当这么想着，便觉与自然连结的信仰颇具神秘感，藏蕴的故事无限。
不过当转了一圈回来，却发现壮熊在手机上快速按点，盯着萤幕的小小眼睛绽出了欣
喜光采，还正诧异他在高兴啥时，恭介已开口和他交谈起来。他们的对话我自然听不懂，
只看到恭介先给了个附带皱眉的假怒，接着又换上富含调侃的勾笑，然后手懒懒地挥了挥
，壮熊就跟领了圣意的小李子一样，拎起背包谢恩往山下溜去。
“他怎么了？”我完全看不懂。
“就..我前女友招唤....”恭介盯着壮熊像瞬间复活似跑得迅捷的背影。
前女友？我脑筋顿了一秒才搞清楚他在讲谁。“招唤他干嘛？”
“做什么不重要，就算要他去挡子弹，他应该也会去吧。”恭介没有好气。
“蛤？为什么？”他越讲我越不解。
“你很笨耶，他这么爱她，当然跟哈巴狗一样，一招就去囉。”恭介鄙夷地瞥着我。
咦？什么意思，难道我搞错了吗？壮熊爱的是妖女？不是恭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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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见稻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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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本鸟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