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完“知恩院”,时间也不知不觉过了中午,“找个地方吃饭吧。”我说。
“去哪吃?”恭介四面望探:“这附近看起来好像没餐厅。”
“糟糕,景介你从起床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对不对?”我们好歹吞了圣代骗过肚子,可
是他只喝杯茶啊。
“没关系,还好。”他淡淡笑了笑,没事人的表情更让我心里愧疚。
“我也觉得没关系,反正他是仙人。”恭介语带恶意。
“不行啦,不然先去公园看看,至少有摊贩。”我领着兄弟俩朝来时路走。
在摊贩区我们来回逛了一遭,没看到什么特别的好料,但还是入手了几根烧烤串物跟
散著温香的馅肉包子,恭介是边啃边聊,吃得开心,景介那淡漠的神情却很难估量他是否
满意,这令人有点惶恐,毕竟我就有朋友只要没用正餐把肚子塞饱,便整路臭脸啊。
简单算是止了饥后,我们按照约定,回到早上大伙曾待过的茶点店。“这人也多到太
夸张。”恭介愣大了眼,望着被挤得杂乱的前庭。
“所以我可没唬你们。”我一脸得意。
“是,光哥英明。”他故意拱手躬身拜了拜。
喧闹人群中,有人不耐久候在外带区买了抹茶霜淇淋,它号称是樱花季限定,甜筒边
附了红豆泥并插上绿粉白相偕的白玉串,让我不由自主多瞧了几眼。“想吃对不对?”恭
介轻轻撞了我的肩,语气促狭。
“哪有,老子我岂是贪嘴之人。”我还想维持在恭介心中的形象。
“是吗?”他嘴角微勾,摆明著不信。
“他们三个不知道逛到哪里了,要不要打电话问一下?”我顾左右而言它。
“又不是傻了,自找麻烦?”他瞪了我:“你不是说旁边这座寺不错,既然他们迟到
,我们干脆自己先去。”
这态度也太诡异,究竟是情侣还是怨偶啊?我其实很想问个清楚,但“你”这个字才
蹦出嘴边,又随即打消念头,反正答案怎样都不会是利多消息,何必让自己听到不想听的
,搞坏心情。
走上行道对侧的坡地,参道直指“高台寺”入口房舍的巨大山形立面,柱椼切割出框
格纹路,望来气派。买了门票进去,先遇见的是带着乡居逸趣的“遗芳庵”。小径蜿蜒、
沟壑曲折,这方矮茶室便像坐于溪畔的小童,满月圆窗为笑颜、褐草斜簷为斗笠,在树荫
下踢著水花,颇讨人喜欢。
过了此庵往南望,就能见到处于院心的“方丈”了。脱鞋登阶,再顺着缘廊拐绕,此
寺最主要的亮点“彼心庭”倏然展现,墙门以波浪形样的唐破风勾出优雅线条,横刷的银
亮砂纹曲绕成滩岸,依墙的苔原自有林树缀点,我们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停在角落的那株枝
垂樱。
很庆幸到访的正是时节,披垂的纤枝上花串满盛,将树冠勾出抛弧般的丰润形姿,偶
尔微飔带起枝尾娇弱扬摆,更让它显得风情万种,彷若翩身逦行的丽人,一回眸便让人心
醉神迷。很多旅人干脆于廊下坐着歇脚,或是在这清幽氛围中闲读,我们也跟着找了地方
屈腿而坐,放空思绪朝院景怔望。
端赏了一阵,景介突然窸窸窣窣从背包拿出一本尺寸挺大的手札,翻开皮质封面,持
笔撇捺了起来。本以为他只是随意记录,好奇探首过去,才发现他是在用粉彩笔抹画。先
是几笔勾勒了门墙的朴褐骨架,在下方数个流转呈显沙海意象,接续他换了颜色,于边处
推抹著岛岩堆聚的光影,在点折出樱树的苍劲枝干后,便开始摹画如泉抛涌的花串。简单
迅速的挥描,就复现了庭院的雅致轮廓,我不禁望得痴了。
然当画到一半,他却停了笔,怔怔看着前方园景,许久没再继续下去。我怕他是在揣
摩什么,所以没敢打扰,但过了一阵还是忍不住轻声询问:“怎么了?”
“不太对。”他盯着那棵枝垂樱。
“我觉得满好的啊。”我将他笔下枝梢的轻柔线条与实景对照。
“没画出飘逸的感觉,用色好像也太艳。”他把本子翻到下个空白页似乎打算全部作
废:“我再想想,你们先去逛吧。”
我望向恭介,他摊了摊手表示莫可奈何,而当走了出去,我便忍不住说:“这样就重
画?好可惜。”
“没办法啊,他那人对绘画有恐怖的完美主义。”他回望着低下头似乎又开始绘抹的
景介:“这样也不错,如果老了之后我们变成穷光蛋又没人养,至少还有画可以卖。”
“不要作梦了,以景介那认真的程度,每一幅都是心头肉,你会卖你的小孩吗?”
“谁知道会不会有....”他低声嘀咕著,然后在一旁的“开山堂”停下步伐。
一转方才的枯山水布局,这里以回游式泉池作设计,西侧是“偃月池”,有名为“观
月台”的长廊由“方丈”横跨串接,东侧则为相互呼应的“卧龙池”,以“卧龙廊”攀抵
对丘的“灵屋”。应该是为了保存古物,长廊并未开放,所以无法行至桥中望亭,感受扶
栏望月的逸趣。不过由池岸倒能一览屋廊的线条,望其从岸石点水而跃,如长龙摆尾,渊
渟岳峙。
看着“卧龙廊”簷瓦形似鳞脊,昂跃飞抵坡顶,恭介专注的表情突然泛起了诡异笑容
。
“笑什么?”望着这样秀丽的园池也能笑,真不容易。
“不说,说了光哥你一定会揍我。”他用手指在唇间比了个叉。
我立时戳了他腰间:“快说,该不会是跟我有关的难听话?”
“阿弥陀佛,佛门圣地,施主请不要随便嬉闹。”他一面护着腰一面笑着回戳过来:
“你不觉得那斜坡长廊很像滑水道吗?应该引水过来给大家玩,一定很棒。”
“阿弥陀佛,施主你等著被佛祖用雷劈吧。”
循着石阶我们踏上长廊通抵的“灵屋”,它有围墙自隔为小院,斗栱以莳绘点抹,龛
柜亦用金漆勾出纤细摆叶、卷流祥云,惹人定眼端详。“这里面为什么拜的是一男一女啊
?”访观完走出屋门后他问。
“那是丰臣秀吉跟他妻子啊。外面那条路之所以叫‘宁宁之道’,就是因为他妻子叫
‘宁宁’,也因为宁宁出家后的法号是‘高台院’,这间寺院才会是‘高台寺’。”还好
我来之前有稍微作过功课。
“哈,我完全不知道。”他吐了吐舌。
“你日本人耶,丰臣秀吉耶,到底有没有念书?”
“记跟他相关的战役脑袋就晕了,谁还管什么妻啊妾啊外面偷情的....”他嘟著嘴。
“你完了,在人家家里讲这个,小心被诅咒。”我瞄了一眼灵屋内的丰臣秀吉塑像。
顺着小径上行,丘顶出现了两座相依茶屋。“伞亭”以茅草葺覆笼,残有树皮的圆柱
搭筑,外撑的窗板透泄屋内微光。相较前者的方矮,“时雨亭”架高为双层,一侧推敞,
一侧以方圆窗口点缀。相同格式的茶屋各自变衍,却皆贴合于山林,漾著离尘之幽,很诱
人递足入探,进而沏茶望月。
我站在屋前往里窥看,忽然,恭介轻轻唤了我:“光哥,宁宁为什么要出家啊?”
“我也不晓得,我只读到资料说他们是自由恋爱的,而秀吉去世后她就剃度为尼了。
”
“人真的能一生只爱一个,就算对方不在了也继续守着吗?”他喃喃说著。
“可能要真的很爱很爱吧。”我想到那已远去的爱情,所以我也该守着记忆中的空影
吗?假使放开手、让自己自由、允许心里再被旁人占据,是不是就代表爱得不够深,曾经
的信誓旦旦只是一时兴起的虚言?
怔想之际,茶屋静素的空间便仿佛隐著宁宁未竟的心愿,勾勒了某个人世分歧,那儿
柔婉灯下没有权力争斗,只有退隐的秀吉浅笑接去宁宁的手奉茶碗,指触间是无限温情。
好像也在说著,如果当年我没过于天真、下错决定,其实也将有着这样的平宁日子。
“怎么了?”我发现恭介正看着我。
“有个问题不知道可不可以问。”他的语声听来有点小心翼翼。
“你还有不敢问的吗?”难不成要问我是不是喜欢男生?还是…更切入核心的,问我
是不是喜欢他?我心里顿时紧张起来。
“想问....光哥心里也有这样的人吗?”他很认真地望进我双眸。我松了一口气,这
问题比较好解决:“一生一个是不可能了啦,我都多大年纪了,光是高中到当兵,暗恋的
就不知道有几个。”
“这么抢手?暗恋你的居然已经算不清?”他夸张地吸一口气。
“是说我暗恋的....”我要是有这种过人本钱就好了。
“是喔,为什么不去追?”
呃,这问题也太尴尬,能说当时爱的大多是异男所以没办法挑明吗?“害羞。”我故
意答得模糊。
“谁信啦,那后来呢?不可能一任都没交到。”
“后来嘛....有是有,终究都没结果。”我追溯著在圈内我追你逃、你爱我厌的分分
合合:“只能说人世间的诱惑太多了,尽管抵抗得了心魔,爱情的能量也会渐渐衰减。就
算这些都挺过了,还有命运的捉弄。”
“好深奥,不懂。”他睁大了眼睛。
我思索著该怎么跟他解释,但这些百转千回的历史又岂是一时半刻能交代得完?而且
再说下去,不免要触及还隐隐作痛的伤疤:“都是我在讲,那你呢?”我放弃了考古,将
话题转向他。
“我喔....”他想了好一阵,分不出是在犹豫还是整理思绪。好不容易等到张口像想
说些什么了,他却眼色一转:“小僧我还是处男,不近女色,什么都不知道。”说完就作
个鬼脸跑走了。
“混蛋!你给我回来。”这也太贱,问一大堆结果自己什么都不讲。不提那帅气样貌
肯定万人迷了,现在就明明跟妖女夹杂不清,是当我瞎了?
我追着恭介的背影往山坡后头疾奔,从茂密的竹林弯弯拐拐绕回了“开山堂”。“快
讲,还在等你答案啊。”我抓住在池边慢下步伐的恭介。
“再说啦,我先找厕所,快爆了。”他按住自己的胯间朝屋舍群望。。
尿遁?没关系,看你等会儿还能躲去哪。
发呆等待的当口,我瞥见一旁有个写着出口的指牌,墙旁林树蓊郁。盯着望着就莫名
起了意,想与其罚站蹉跎时间,不如往那探晃,或许有意外之景也说不定。然事与愿违,
长路之末现出的景色很无趣,就是片停车场,没什么园舍,等于是白走了。正要回头时,
却发现围墙边站了位守望小弟,个子不高,头发略卷,清秀五官透著稚嫩,颇类似杰尼斯
出品。
不知道为什么,他睁著水汪汪的大眼直盯着我看,于是我就像上饵的鱼多走两步,到
他身前搭讪了。“这方向是出口?”我用英文确认。
他点点头,神情有些羞赧,但他没回语我自然生不出下文,总不能问住哪、几点下班
吧?所以只好又转身返回,反正搭讪也是搭好玩的。
岂料才往来路跨了一步,就听他在身后叫住了我,语声虽然微细,却带着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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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台寺彼心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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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台寺卧龙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