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20 - 8
醒来的清晨,他传了照片给我,是从他家顶楼拍出去的漫天大雪。
我打开窗户,站在门前看着大雪落下,心不在焉地抽著菸。
前几天更冷,但一点要下雪的迹象都没有。我问他,冬天结束了吗?他说,今年最大的雪都还没下过,春天还不会那么早来。
不过几日,霭霭白雪在清晨时分用力地下在首尔。不出几时,停了,雪融化了,像是一场无人欣赏的演出,兀自开场与落幕。
某天和他喝完酒,吵了架,在人潮都要散去的钟路我说,回家吧,帮他拦了出租车要他走。他忍住脾气向我道别。我只看他一眼,一句话都没说,目送他露出后车窗玻璃的半颗头,摇摇晃晃地驶入与我的相反方向。
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我总忖度,似乎觉得有跟神经连结着我与他腕上的脉搏,有天就突然这样断了。心不在焉,吵架、哭泣、恐惧,总觉得有部分的自己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淡,透明到像是那天和他吃晚餐前又吵了架,坐在滚滚沸腾著的汤锅两边,我问,我们做朋友会不会好一点的时候,水气溢散,分不清楚是我的眼泪,还是他长达数十秒的沉默与空拍。
我说,我们到此为止吧。
首尔落下初雪的那天之前,我都还这样唱着:初雪一般走向你……然后、然后,在酒后醒来的清晨他出现在我家门外,只说,陪我去买隐形眼镜的那时,我突然有种厘清生命与爱意的瓜葛之感。爱啊,但能有多爱?而恨,却只是在感情反面中,最卑微的意识抗争。
我问他,我们做朋友的话,会不会更好?
他回我:你是认真的吗?
然后我抬起头,他的表情变得柔软,像是和他聊了一阵子后,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同他吃饭,他跟我说青阳辣椒不会辣,骗我吃下去,以为我会生气、就此走人的表情。
我突然觉得飘渺,眼前的人离我如此地近又如此遥远。距离、年纪、想法与未来。在他第一次离开韩国至澳洲大陆久居的那年,我仍只是个高中生,从没想过多年后的现在,我们,桌边对望,面前汤锅滚滚,酒正要入喉──
我帮他倒酒,像是沉默了一世纪,我举起杯来要喝的那时,他开口:回答我。
我摇摇头。
他明白了些什么,顺着我举起手的手势,喝下了我替他斟满的烧酒。
首尔又下雪了。
从办公室10楼的走廊,看着窗外的大雪纷飞,像是巨大的蝗虫过境。我正在逃,也正在躲,在楼间快步走过梦境一般的回廊时,他传了讯息来唤醒我,说:今天也加油,不要太辛苦了。
忽然明白爱与恨之间的连结,把两个人绑得越来越紧,可是好多人都是这样甘之如饴的吧?不是不在意疼痛,是总有些时候你会想起一些事,仍会流泪下来,无关伤感、无关哀愁,像是这个世界上你知道有人会接住你一样,带你找到一朵玫瑰花;就算你知道有天它会枯死、会凋零,你仍会努力地在大雪大雨中灿烂盛开。
20190227 - 9
晚上睡觉前,都会和他通电话,大部分的时候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和猫咪玩耍。有天,突然想起他领养的猫,好像变得更大只了,也就突然想起,和他耗著耗著,也快要半年了。
从收起短袖的日子开始见面,看了银杏,还有高丽大学附近像是大火燎原的枫叶。然后他搬离了首尔,下雪了,城市变得像是冰封的叶缘,尖锐地割在我与他的掌心。然后、然后,冬天结束了,春天将来。我告诉他,我想继续活在有你的城市,度过夏天,再看几场雪,去很多地方,让我的名字变成你这一生永远无法忘记的印记;jeongyeong,是我,是你三十二岁时遇到的一个即将二十五岁的我。
在时光仓促地即将完整了一整年,从第一天飞机降落仁川,砰地一声感受到自己正在滑行于长长的机坪那时,我没想过的:眼泪、生命、海洋、爱,以及他抱起猫对着镜头另一端的我打招呼的那一瞬间,总是恍然以为,我的人生,是不是错页在谁的剧本里。
可是没有,再回于现实,深夜加班后从公司回家的路上总觉得好气馁。他总说,加油。我也只能说,你也是。但我说不出口的,是我所能理解的这个世界,好像不是这个样子,如同当初因冻寒枯死的盆栽,萎靡在某个我错过的瞬间而我就在也无法接续下去的关爱,好痛,好悲伤。
某天日落前,一个人到京畿道的两水头看夕阳。独自步行的路上,总觉得自己的密度变得越来越高,紧绷到不是那个稀薄、仿佛消失的语句。我说的,我写的,这些日子以来记录下的细枝末节,无时无刻把我整颗心脏紧紧纠结,成为一团。
离散与结合、爱恨与因果,遥远却亲密的对望,江河与海……我再写下,却仍然是他无法懂得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