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25 人间副刊】
人间.失格──高树少年之死/陈俊志
(本文获第31届时报文学奖报导文学首奖)
叶永鋕的悲剧发生在二○○○年初夏的早上,屏东高树国三学生叶永鋕,在音乐
课上举手告诉老师他要去尿尿,那时距离下课还有五分钟。这个男孩从来不敢在正常
下课时间上厕所,他总要找不同的机会去。叶永鋕再也没有回来过。
寻找叶永鋕
室友阿哲激动地告诉我屏东有一个国中生在厕所离奇死亡,死因不明,但他因
举止女性化在学校常被欺负。这是报纸一角社会版新闻透露的微弱的讯息。我担心
遗体火化后,任何可能的线索从此消失。深夜搭上统联,出发前往陌生的高树。
我在风沙飞尘的省道上徬徨地问路,没有任何线索,只能相信手上的摄影机会
带给我力量。
叶妈妈回忆儿子出事的那天早上,叶永鋕喝了两瓶优酪乳,精神抖擞地在音乐
课上唱歌唱得好大声。上课中,他向老师请求去上厕所,一边还快乐地嚼著口香糖
。叶永鋕在厕所被发现倒卧在地,只能发出微弱的声息,挣扎着试图爬行,鼻子嘴
巴流血,外裤拉链没有拉上。
叶妈妈愤怒极了,“他们都说他娘娘腔,在厕所脱他裤子检查看他是不是查甫
子。我跟他爸爸都告诉他,要看就让他们看……。”“他小学时,我和他爸爸就带
他去高雄医学院检查,结果医生告诉我们孩子没有病,有病的是我们。”
从此,叶爸爸叶妈妈带着读小学的儿子,每个礼拜三搭乘颠簸的屏东客运,一
家三口到高医进行家族治疗。不是要矫正叶永鋕的娘娘腔,而是试着让全家人接受
这个不同的男孩。礼拜三的家族治疗,进行长达半年,成为务农的叶家记忆中难得
悠闲的旅行。
厕所
高树国中在悲剧发生当下,立刻清洗厕所。甚至到命案发生第二天,法医到厕
所勘验时,校方都没有封锁现场,刑事案件最重要的直接证据,已被校方破坏殆尽
。
从一年级开始,叶永鋕因为声音尖细,爱比兰花指,喜欢打毛线、烹饪,常和
女同学在一起,就被一些同学强行脱裤以“验明正身”。叶永鋕害怕上厕所再被欺
负,不是趁上课时去,就是偷偷用教职员厕所,或要同学陪他去。
叶永鋕国二一整年没睡过午觉,每天中午被汽修班的中辍生强迫代写国文作业
。叶永鋕留纸条给妈妈,说有人在放学途中要打他,要妈妈保护他。有同学说,叶
永鋕因为怕被打,要他陪他绕远路回家……。
高树派出所和里港分局刑事组,一接到报案电话,第一个反应都是,“高树国
中又发生打架,欺负事件了……”
叶永鋕死后,更多的谜团浮现。
解剖
……最后,请您要做就做得彻彻底底!边跪着,边打字以示对您的支持!搞噱
头的话,可别怪我啐你一口!
──2000年六月同志网站上转来给我的留言
BBS上转来一封又一封的信。 我读到苍老的同性恋者一代又一代继承著,萦绕
著一个又一个被欺负娘娘腔男孩的缩影,过去,现在与未来,不断放大收缩,如瞳
孔遭遇强光。
我撑着眼睛逆光看去,恍惚中想起端午节那天闷热的细节。
这天叶家人引颈期盼,终于盼到台权会的顾立雄律师来到高树国中的厕所现场
勘查。我试着保持客观,冷静拍摄,摄影机实在无能承载现场的残酷。我没有想到
,顾律师会详细问到解剖尸体时的种种细节。永鋕的舅舅一样一样讲着法医如何将
永鋕的心肝切下,在法码秤上看是否有病变迹象……我知道另一头的叶爸爸叶妈妈
眼泪扑簌落下,我镜头不敢移动,我一动也不敢动。我没有权利干扰这一刻。
在高树乡拍摄完的客运夜班车上,我心思凌乱地越来越觉得我也是刽子手,我
手上沾满了鲜血。在残忍的永鋕死亡的真相背后,我手上和每个潜意识里歧视娘娘
腔的台湾人一样,我手里也淌著永鋕身上汨汨流出的血。我从小到大也总是被嘲笑
娘娘腔,总是被欺负,为什么我做得不够多?!
叶爸爸从永鋕死去那天开始耳朵听不清楚了。叶爸爸罹患身心转化症,失去儿
子的悲痛让他选择性暂时失去听觉。法医鉴定孩子的遗体,解剖过程中残忍的细节
,叶爸爸完全听不见法医告诉他的任何话。
永鋕在学校死去的巨大悲伤,时时侵袭叶妈妈。“我生他的时候,揹断了两条
背带,下田也揹着他,做家事也揹着他,永鋕就好像是在我的背上长大的。如果知
道送他到学校会让他死掉,我要一辈子把他揹在我的背上。”
家的毁损
“他在殡仪馆的时候,我每天都去看他,换新的花。我公公和村里一些人,一
直骂我,‘小孩子都那么绝情,不要我们了,妳还整天这样失魂落魄。’火化以后
他的骨灰放在高树的广修禅寺,我在田里工作,想到他,就跑去那里哭一哭,跟他
说说话,再回田里做事。”
“我一到黄昏心就痛,很像有一把刀在戳,来来回回不晓得戳多少次。高树的
诊所开药给我吃,都是安眠药,医生说我这是心病,什么药都没用。晚上睡不着,
我很想一口气吞下所有药丸,再也不要让自己那么痛苦。是想到我先生跟小儿子,
我才没有跟他走了。”
永鋕刚过世的第一年,叶妈妈强烈希望想要再生一个小孩,她希望是女孩。她
希望永鋕投胎变成女孩,有缘份再来当她的小孩,让她永远照顾保护,不必像这辈
子因为娘娘腔受苦。
只是,每天黄昏一到,叶妈妈还是不由自主地整个心揪痛起来。那是以前每天
永鋕差不多该放学回家的时候。叶家门口种了一棵很大的芒果树,枝叶繁茂,永鋕
很黏妈妈,老远老远就会大叫:“妈妈,我回来了!”
这一天的黄昏,下完田的欧巴桑们,三三两两骑脚踏车从叶家门口的芒果树经
过。妇人们不约而同来给叶妈妈洗烫头发。
“我们那时候每日都来陪她,安慰她。小孩子要走,不跟我们了,也没办法。
”建兴村的欧巴桑们一边吹烫头发一边安慰叶妈妈。“他真的很乖,也会帮我洗头
,也会帮他妈妈做家事,又高大又英俊。”
胖胖的欧巴桑一边做头发一边热闹地唱起山歌,逗叶妈妈开心。坐在客厅板凳
等待的欧巴桑也唱起台语老歌“思念的情歌”──“啊,虽然有伊相片安慰我……
”
稻埕
叶永鋕事件刚发生时,颇受媒体注意,校方采取封锁消息政策,训导主任在朝
会上宣布不准谈论此事。当时同学之间颇有白色恐怖气氛。
如今,这些同学都已退伍或就业。可他们总记得,从前从前,有个三八爱闹的
同学叶永鋕,在国三那年死去,没有机会和他们一起长大,体会人生的苦乐滋味。
叶永鋕最好的同班同学叫许耀政,沉默寡言,有一双哀伤的眼睛。他是木讷的
农家子弟。与许耀政进行访谈时,黑夜的稻埕院子,他全家人有着跟他一样沉默木
讷的脸。许耀政说不出话来。
在摄影机背后的我一样沉默著。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生命里的那种痛。经过
了好多年,傍晚下起雷雨,乡村青年骑着野狼125呼啸而过。 阴暗的高树客运车站
,进站的破落公共汽车闪耀着晦涩的光。许耀政终于打破沉默。他告诉我,永鋕死去的
这些年,他持续地锻炼身体,他已经永远永远懂得,世界不可能改变的,强霸势必
欺凌弱小,他只有让自己变强,他才不会死去。
第二天白天,我在许耀政家里贫穷侷促的客厅,破落的墙上仍然挂着他和永鋕
的幼稚园毕业照,那么幼小的他们眼睛仿佛发著光,兴致勃勃看着前方。
小镇
我曾经带着摄影机陪着叶家人回到出事的厕所好几次。有一次拍摄让我难忘。
我走到叶永鋕最爱上的音乐课教室,他觉得最安全的地方。那天下雨,天色犹昏。
音乐教室隔壁就是拳击教室。音乐教室又破又小,钢琴破烂极了。相反地,拳击教
室宽敞舒服,沙包又大又重。我突然不寒而栗。
在一次又一次的访谈中,我知道叶永鋕国中三年来,是被哪些阳刚的男孩歧视
欺负。我知道这些阳刚男孩的青春就在无所事事地练八家将,打拳击中度过。而他
们在国中毕业前,早已被高树地方的角头网罗。小镇里隐隐然有一张细密的黑金暴
力网络交织著。
我一直思考着,如果叶永鋕能够活下来,他在台湾的每一个角落,他的生命将
长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