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嘉义看舞台剧,以为是再日常不过的一天,却不意想起退伍后,在
这个城市里生活的那一年时光。
◇
在车站前的服务站租了电动机车。服务站的阿姨全副武装,边抵抗嘉
义夏季毒辣的日头,一边絮絮叨叨的详细交待着所有骑乘电动机车要注意
的事项,站在烈日里的我却只望见炎炎夏日里,铅蓝有着透明感的天空洒
下晴朗的静好金色阳光,如同那一年暑假,刚退伍的我到那间第一次当正
式老师的学校应聘后,抱着厚厚一叠国文课本走出校门的午后光景。
经过了这么久,这城市在我的生命里,如果还有什么未曾消逝,恐怕
就是七月的盛夏,这样炽热得太过诚实的阳光、干净得没有违和感的天空
与温暖得让人充满正能量的风了。
骑着不用戴安全帽的电动车,在那些曾经留下生活痕迹的街道晃荡,
发现城市在时光里荏冉而不老,反而回春成崭新的样貌,令我觉得熟悉又
陌生。十年的岁月流转,太多应该忘记的事都还记得,应该记得的人却已
遗忘。忘记与忘不记也许没有差别,想不起来的记忆,没入深邃意识海床
里一直都在,却不知道搁浅在哪一年的岁月里,并且已经锈蚀得面目全非
了。
以前与我交集在这城市里的所有人,恒河沙数,却一个都不在我的生
命里了。
◇
那时我真的太年轻了,年轻得不明白在往后回头看二十七岁都已过了
一半的自己,竟会有许多遗憾。
在私校教书的生活很规律,八点上班,五点下班,日日如此。早上,
我总去学校对面的早餐店买一份不要蛋黄不要沙拉酱的鲔鱼蛋吐司,老板
是个可爱的原住民男生,去久了变成熟客后,他一看到我,就自动的帮我
做那份刁钻的早餐,偶尔闲聊彼此人生里无关紧要的小事。中午,去学校
稍远一点的地方买一份不要卤汁不要茄子与蕃茄炒蛋的叉烧便当,那家叉
烧便当店,就像以前读师大时去吃的烧腊店一样,是一对夫妻一起经营的,
在那里,总会让我想念起师大旁边巷子口,在大四毕业后,关闭的烧腊店。
青春再美好,总有歇业的时候喏……
所以,我才会在下班后,回到友爱路上的租屋处,换好运动背心与短
裤球鞋,骑好一段路到垂杨路上的健身房运动,希望把青春留在身体久一
点吧?
那是间小小的健身房,总让我可以安心的运动,里面有着热心的教练
与其他和善的健身客,他们总是陪着我渡过一个又一个傍晚。离开的时候,
天色暗了,我再骑着车回到租来的房子。
◇
那是位在整爿出租大楼里的一间套房,要爬四层暗暗的楼梯,有着大
浴室、大落地窗与长方形阳台的房间。
刚搬进这房间的第一个晚上,我都在打扫这间看起来已经很干净的套
房,总觉得上一个房客生活的痕迹还留在这个空间的角落与空气里。从床
架与床头柜的缝隙里,清出了好多根长长的女生头发;阳台的排水孔盖上,
有一根燃尽了发黄被雨水泡软的菸蒂;衣柜里,还有几根洗衣店的白衣架
忘了被带走……
我发起狠来,一遍又一遍的拖着地,擦拭家俱、电器上的灰尘,再刷
好浴室的磁砖、洗脸台与马桶。然后把床垫包上床罩,放上大学同学送我
的枕头与棉被。
凌晨三点钟,我关了灯,站在落地窗看着巷子那方夜空的将沉的月亮,
那时候我以为,我会在这个城市就一直、一直的待下去。
◇
好吧,那个时候的我,真的实在太年轻了,相信只要自己愿意,没有
什么不能永恒。
师大体育系的学长像一把钥匙打开我的时候,我也以为:我和这个人
也会一直、一直的走下去吧。
他从台南旅行回台北的途中,在交友网站上看到我留的资料,打电话
给我,问我他方不方便到嘉义来找我玩?学长长得很好看,戴着细框银眼
镜,穿着短发衬衫牛仔裤爱迪达贝壳鞋。他把休旅车停在大楼的墙边,跟
在我后头走上阒暗的楼梯,然后跟着我进到房间。
房间里能让人坐着的地方只有梳妆椅与床,于是他和我一起盘坐在床
上,聊那些现在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的事。学长与我说起他读师大,主修
游泳,我说以前我上体育课去过一次游泳池,觉得那些游泳选手都好厉害,
但我小时候就怕水,在海军陆战队学校受训时,去上跳水课,吓掉半条命。
学长移动身体,坐在我的身后,用双手环抱我,用低沉好听的嗓音在
我耳边说:“真的?”
我赶紧切下电视遥控器,让其他声音占据这个房间。
以免,我被打开的身体因为学长而贲张的呻吟,会穿透薄薄的门板,
溢散在幽暗的楼梯间里。
◇
这城市,更迭的时光都像日光下的灰尘,翻飞、映照过许多美丽的光
景,然而最后都只能随着岁月沉淀,一层一层堆叠成记忆的年轮。至于我,
那时候都不明白,所以很任性的过著自己想要的生活。
学长语重心长的跟我说:“在感情里,你不能只是做你自己。”
多年以后,我遇见现在的男朋友,他却跟我说:“你总是爱我比爱你
自己更多。”他总是感谢我凡事都先考量他。
这样,我是不是长大而变得更成熟一点了呢?
◇
看完舞台剧,在森林铁路轨道边的平交道,大学同学问我该怎么骑回
车站,我凭著模糊的印象,像按照一张斑驳陈旧的藏宝地图,不确定的指
向那条横贯车站和以前任教学校,每日骑车去教书的路。
然后只有好感慨的觉得:原来,那个那么年轻,才二十七岁的自己,
每日骑那么远的一段路,一个人去上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