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平权露出曙光,台湾的天空将会越来越亮。今天却不禁想--那时我们年轻时所认识
的,早已习于生活在黑暗深柜里的人们,这光亮当真能够一齐照进他们生活的罅隙吗?
当年的他们总是有千千万万个理由,说不。
说自己已经习惯。已经走上那条假装自己不是自己的路,他们说,这不是可以回头的路当
他们拥有家庭妻子小孩。当时很想问的是,既然如此你们为何会与我相识呢?你能够在生
活中编织一个巨大的谎言把一切埋进阒黑的柜子,但你骗不了你自己。
即便不是我,他们也将会认识一个又一个男孩。然后他们会选择离开。然后在男孩心口留
下一个疤痕。或者将男孩留在身边,且把这深柜造成的扭曲,与伤害,抹在男孩们的身上
像是一个唯有年轻时刻能够留下的瘀青。
那条路当真是不可逆的吗?
天空已将亮了。这是性别运动的永昼的开始。阳光终将驱赶永夜,我们将会继续这庆贺。
只是只是,当时的他们去了哪里?
*
高中大学那几年我认识他,他,他们。
最早还是仅能用留言板寻找彼此的年代。我们在留言板上涂抹著费洛蒙,给自己取著暧昧
不明的化名,几个英文字母、或者只是语焉不详的代号,然后留下BB Call或者最早最早
的GSM电话号码。
他总是用没有显示号码的电话线路拨打给我。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我在校园的某处念书,
准备高三的学测。他说,我在那边任教,你念书左近之处,也是我当年婚纱照的场景之一
。我说,噢,是吗?他说是啊,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的孩子也不过就比你年轻
几岁而已。
从来只有他找我,我却无法回拨不显示的号码找他。又有一天,他说,我今天在远远的地
方见到你了。你很好。你跟你的同学看起来那么开朗,明亮,我希望我的儿子也像你们,
无论他是不是gay。
我说,你在哪?我觉得我应该见见你。他便不说话。
我说如果你不能见我,那就不要再打电话给我。
他后来几次打给我。或许有。或许没有。只是不显示号码的电话我就不再接起了。这么几
次他就不打了。我想这样很好,你若不能见我,我们就还是别见面吧。
如果他现在拨号给我,我大概还是会认得他的声音。只是我甚至没有见过他。
*
那时我问他,你做的是什么工作呢?
他犹疑半晌回答我,自己在某学府颇负盛名的学院教书。刚回来台湾没几年,正是助理教
授为了升等忙得昏天暗地的时刻,他说,一个人在研究室忙得挺晚,不免觉得安静,不免
觉得寂寞,而被黑暗吞噬。他说,你要不要来找我?我便趁著夜暗深处父母都已歇息的时
候去看他。我们彼此吸引,可我渐渐知道,他的柜子像是一个黑洞即将把我们吞噬。
我们见了几次面,吃过几顿小小的晚餐。他问我念的是什么?我说传播学院。他说,那么
你肯定是同志里头最为外放的那些了吧。
我不确定该回答他说是,抑或不是。
毕竟我不是那种藏得住黑暗与秘密的人。后来相约见面的时候是白天,在校园附近用了晚
餐。隔天他传了讯息来,说明显是同志的学生问他,昨晚是不是跟我走在哪间餐厅的前面
,又问他,怎么会认识我。他惊慌,他失措,他不知该如何给一个最适切的回答。他说,
自己即将要升上副教授了,没办法承担在一个最保守的学院里头出柜的风险。
我淡淡回他,你怎么不回说,我正在准备贵院的某研究所,找了你--这学门最获瞩目的
明日之星--请益呢?
连这点基本的谎言都说不出口,你该怎么在这柜子里,待上一辈子。
你打算在那儿待一辈子吗?
他说,我没办法。我不能用我的职涯冒险。
*
因缘际会前一阵子遇到他。全在我意料之外的,他说自己终于鼓起勇气跟自己的妻提起了
是否离婚。妻问他,为什么。他说,便告诉她,缘分尽了。并没有再多提什么。
他说我没办法再骗下去。
三十年的婚姻,孩子都已二十六、七。也是时候。
是时候了--他说,自己那个已经十二年的男朋友已该得到他所应该得的,在这多年的隐
藏与仅是靠着午休时间打一炮的十多年之后,他没办法再两头掩盖。我说,十二年,很长
的时间。
其实我想说的是,你花去十二年认识你自己。
我祝福你。
*
我祝福每一个人。
当台湾的婚姻平权露出曙光,这岛国的天空只会越来越亮。只是阳光底下必然还有阴影,
有些鸟儿们将离开原本筑巢之地,还有些鸟儿会继续把巢筑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都很好
。
有那么多人早已习于生活在黑暗深柜里,那是时代的伤痕。当时的他们或许并不知道如何
形容他们自己。不知道该怎么把路走对,而一旦走偏了航道,有时候并不是要不要走回来
就好,那样一个简单的问题。牵系著一个又一个个接连说下去的谎言,牵系著对于家庭子
女的责任,他们或许终将离开,也或许会留下。十多年了台湾社会改变了这么多,我并不
能断言他们之后会过得更好,或者对这爱已多于恨的世界感到怨怼。
可是曙光已亮。冰冷的暗柜或将消融。我只能肯定未来选择这条不安之路的人会越来越少
。我只能这样期望。
被这黑暗吞没,卷入,直到粉身碎骨的人会越来越少吧。我们要继续活下去。好好地活着
,活着并且能够像我们自己。
因为天就要亮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