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之十,Y。
是目前唯一一个,我所写下的女孩。
去年四月,我到Y住的地方聊天。那晚下著雨,春雾深埋进景美的潮溼气候,我和Y蹲在屋簷下抽菸,吐出一口长气,我看着飘移的云烟凝滞成巨大的蕈状,又缓缓毁败。
原本聊著屁话的我们,突然就静默下来。
那时我想起更早之前的夏天,光线炙热得像是火焰,晒焦了衣服和肤色。Y越过几个城镇,来新竹找我,我载她去海边,站在仅至足踝的海中说话,等著涨潮,一点一点地淹没腿肚,直至更上,我们仍不动,无意后退。
她刚从兰屿回来,结束一个人在岛上晃游约七、八天的行程。某日下午,接到前男友的问候,相对于兰屿的陌生与疏离,那几句云淡风轻听来,令她怅然若失,下午坐在海滩,看夕阳被海面逐渐吞噬,短短不过几时片刻,就抽完了整包新菸。
Y告诉我,他大上自己整整一轮多,有理想、也有稳定收入,即使不到二十岁的女孩配上三十多岁的男人,在数字的侷限里看来危险,但两人照常约会,牵手亲吻,聊著过去和未来,然后做爱。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就突然分开了。”Y说著,语气似笑。
我诺了一声,撇头望向海面闪烁著亮闪闪的金波,混淆感官,我再转头,听Y说。
Y告诉我,如果今年三十岁了,他若回头,自己也不会再离开了。
我懂,但我好像也不懂。
我想起十七岁那年遇见的男孩,几年过去了,我几乎忘记当初那颗为他如何剧烈跳动的心,是如何发热、如何刺激着我的灵体与肉身,震撼心底的宇宙。但时间过去,偶尔他来找我吃宵夜,我骑车跟着他的车,看他削瘦的身影在前方领路,不时侧头寻我,我总在想,当初那个我深深爱着的男孩呢。
“我已经不爱你了,我爱着的,是以前的你。”
时间是世上最残酷的温柔与刑行,它让一个人彻底改变,从无到有,或是从满林直到荒芜。
这些日子以来,不是没有遇过让自己动心的男孩。不只是我,Y也是,但他们都已彻底褪去身为一个男孩的质朴与温柔,变成狡猾、多虑的男人。
爱我,就要给我些什么。我不给,你就别想得到。
于是我一次一次地和这些人说再见,在不停暧昧然后认清的世界里,夺走他们的一对曾经真诚的眼睛,留给他们自己在爱情的世界里盲目摸索。也许我是这样的,与他们无异,同样盲目,同样寂寞得像是心都被挖空了,泛出巨大的空间及回声,逼迫我想像,若在更早之前,我遇见你、你遇见我,都还是身穿着白衣黑裤,或是卡其制服,你仍未老,而我亦然,两人擦肩而过,彼此都回头寻望,那会变得怎样。
我在十七岁的时候回头望见了十八岁的他。
Y在十七岁的时候也看见了已过而立之年的他。
可是我们又放下了,似是而非地成长了,在人群间周旋,有自己的条件与身价,不愿意再像当初那么勇敢,对一个人说喜欢、我爱你。
即使我和Y都知道,这种东西也许不该狭隘地以年岁界定,但多数都是这样:唯有年轻、稚嫩之时,才能爱得用力、毫无隐瞒,给出全部也接收到对方给予的全部。于是那扇蓝色大门,永远只开启在十六、十七岁的时刻,走出之后,就要永远关闭,再也回不去了。
我已经全部都忘了,也再不会眷恋旧人,只是我依然贪图著青春无色无欲的花火。
然后我告诉Y,嘿,之前跟妳说过我高中很喜欢的那个女生,其实,他是男的。
我们两个相视而笑。
但那时在海边站着聊天,让潮汐浸湿了短裤边缘的我们,都没想到后来,某天深夜喝酒,趁著酒意我揽住Y的颈子,告诉她:
嘿,我喜欢上妳也喜欢的那个男的了。
但我们也从没想到,当初十七岁时,个别深爱着的男孩与男人,都永远地走进了那扇蓝色的大门。
我想,残酷如时间,毫无声息地割下了心头的一块肉,总也会让它痊愈的。
这是岁月的温柔,让我们重新复习过往,也只会看见一块伤疤,而不觉得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