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的空气品质不佳，我以为来到这个多树的岛屿会比较好，结果也没有。海风挟带细
微的沙尘，海风轻易穿越防风林频频朝我冲撞，撞得我好像必须坦白松口某些秘密才肯放
过我；结果也没有。于是我就在树的隧道里沿途哼歌，迎风互相擦伤对方，让我的思念支
离破碎传送到大海的尽头，尽头远方有鼓声，大概是优人神鼓那种。尽头远方有落单的鲸
豚离家亦返家，大概是没什么人目击过的深海喙鲸或是另一种。我的杂念就像细悬浮微粒
摇摇晃晃闯入你的身体，也渗进我自己。
因为是来这里跑步的，所以没有事先多做旅游规画，带着旧地图与跑鞋就来了。地图上有
六年前的笔迹与折痕，我可以按照你六年前打上的星号走，也可以故意绕开不去。其实也
不见得要绕开，毕竟已经是六年前的事，去了就像是去了那个某天突然被砸下消波块的海
滩一样，相逢已经是另一个地方。
我田野调查式的吃著每一家的广东粥，我去农会超市买了金门畜试所的鲜奶，另外也买了
《金门日报》。去哪里都会翻翻在地的报纸，这好像是你留给我的习惯。尽管这报纸读起
来的感觉就像《青年日报》的政绩宣传一样。每日只有两大张的《金门日报》却也保留了
一整个版面给副刊，这种温暖的感觉就像走进平日上午的乡镇图书馆，天花板的吊扇静静
旋转。握著索书号，我来这里找一本绝版书，或是一本被错误分类的书。
连续假期的《金门日报》，日日刊登马拉松讯息。连续四天的头版广告，都有新婚志喜；
我还以为这里的良缘鼎沸，随时都可以结婚，原来主要都是同一对新人，浓情蜜意，大张
旗鼓，马拉松式宣告即将订婚。心心相印，缘定三生。翻页以后的报纸角落有一则家具广
告：“一定俗，免惊免定金，做好再付款。有买没买交个朋友也好，保证比台湾全省便宜
，骗你巴肚痛！”有些承诺还是不要轻易就给，有些交易，有些，有些朋友也不是说交就
交，况且很多时候肚子痛也比不上突然的心痛。
心痛有没有比心脏痛还痛？有位72岁的换心人也来参加这次的马拉松，他说八年前接受一
颗18岁的心脏以后，现在焕然一新只有26岁。
有时候真的要当作自己的人生已经结束过了才能再活下去。下定决心告别你以后，告别你
多久，我就多活了几岁。这不是重新开始，而是重新延续。所有好的坏的都是你，加减乘
除，所有好的坏的都是后来的我，我当然不可能是重生的婴儿，我是我和你的二世，然后
，某天醒来我已经是我自己的二世。
报纸角落还有另一则广告，标题叫做〈好消息〉，原来是关于一本书的消息：“《国医董
延龄开药方》，仁心仁术、悬壶济世，致力推广优生保健。各乡镇图书馆及各级学校均有
此藏书，欢迎借阅！”多么可爱的好消息。但我当然没有去找国医，却误打误撞遇见医神
。一开始也不知道医神是谁，况且医神一定很忙看不见我在队伍的尾巴挥手。我只是想要
寻找散布各地的风狮爷，却因此找到一间“保护庙”，吸引我的不是庙，而是“保护”。
医神就是保生大帝，据称他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保生大帝也许愿意保护各类不稳定的生命
与各种不安的情绪。没有相信也没有不相信，不必起死也不必回生，我的一生只有一次。
像是对着树洞说话一样，我也在保护庙前说了一些话。请保护我的危险稍微安全一点吧。
我想被保护，因为我有想要保护的人。
转过身，保护庙的正对面，很幽默地伫立了一座像是司令台的“海市蜃楼”。梁柱刻写着
：“世事总空何必以虚为实事”，“人情多戏不妨将假作真情”。我于是假装自己还很年
幼，听不懂这类玄妙劝导。
开始跑较长的距离以前，我总以为跑步的时候可以顺便思考很多事情。也许就像有人认为
睡眠的时候也会继续思考一样，一直跑一直跑的时候常常都是空白的，许多想法反而是在
跑完以后才渐渐渗漏。没有跑过是不知道的。没有跑过是不知道这条长长的树的隧道原来
有那么多上坡与下坡。我其实是比较喜欢上坡的，上坡更有跑步的感觉，虽然常常必须慢
下来，但这种踏实就像翻查书籍文献必须老老实实读到最后一页，我想一路感受写书的人
的思考起伏，那些艰困但珍贵的上坡，那些失控与欢呼的下坡，那些突然的路障与被迫改
道，那些因为举办马拉松而暂时无效的红灯，还有几位穿着厚外套蹲在路边替我们留影的
摄影人。我想知道你的童年直到老年，虽然对我来说你总是永远的少年。
而当你渐渐淡去，我才是最后那个幸存的少年。这里毕竟曾经是个战地，也许现在仍是。
许多墙面依然保留当年的字句，红底白字，慷慨激昂：“独立作战，自力更生，坚持到底
，死里求生。”这究竟是精神喊话还是一种诅咒。穿越高梁田，我来到北山断崖，听见播
音墙里的邓丽君正在唱〈甜蜜蜜〉。最近如果改唱〈我只在乎你〉会不会得到另一种共鸣
呢。这首歌，如果让我在这么多年以后唱给你听，我想我也会在唱到“知己”这两个字的
时候哽咽。
好多圆环啊，这里。逆时针绕来绕去常常就绕过头，就错过了本来要去的那条路。连续假
日的路上来来去去我看见的都是放假的军人。他们穿着看起来很保暖的数位迷彩外套，表
情漠然，我知道收假的心情是怎么样也暖不起来的。服役的时候，我是那种期待放假更甚
于真的放假的人，放假就是收假的开始；放假前的那种滚滚期待，自由仿佛更多，大家懒
懒散散等著放假，答案尚未揭晓。而现在，现在，不必什么期待，我所拥有的就是现在。
有些街道看起来就像停格在某个年代，我在路边小店等餐的时候，发现这间乱中有序的小
店墙面还贴著铁达尼号的电影海报。褪色的李奥纳多当时一定不知道这么多年以后他才能
准备收下他的奥斯卡。
这么多年以后，当年那个讨厌体育课的我，也开始认真跑步了。起跑没过多久，突然有种
快要昏倒的感觉。战地马拉松，路边播放著枪砲音效，该不会真的中弹了吧，该不会。我
扶住自己，不要怕，不要怕。这种时候在心里呼喊某些名字已经失效。可能是暖身没有做
足吧，可能是，真的有一段时间疏于练习。一旦落拍太多，既定步骤都得重头来过。跑过
终点的时候，迎面披来一条大浴巾，就好像我才刚上岸一样。烈日冷风中，我还不知道自
己的鼻头已经轻微晒伤。我领到一壶完赛纪念酒，不知道能给谁喝，但我整个捧高遥敬远
方的你。
我是依赖回忆慢慢长大的。回忆可以支撑伤心，然而太多是也费神。“临走时我们在路上
话别，这一次离开你，便不再离开你了。”很久以前，有位诗人这么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