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他,你有水与食物吗你肚子会饿吗?我们请人给你送点吃的去。
他说,别拿水和食物来要胁。里面有放药吧。我说,没有。
世界是一幅恶之拼图,我们在底板上逐一拼起语言与记忆的碎块。饿殍,长舌鬼,油锅里
的人挣扎着想要爬出来,更多人则被推了进去。这幅拼图的全景越显清晰,就仿佛越知道
他过去几个月是活在怎样的地狱。
朋友说,还是不要多说多想的好。
每日之间他不断传来短信说,“如果你这样被对待的话,你也会认为去馆藏拿日据时代的
史料编故事书的人,是不是有些问题。”他说,“她为什么不编她自己女儿,她偷她女儿
的证件不就好了。”“如果有人拿服务器虐她女儿,她肯定就不敢说话了。”
没有药。也没有毒。
他深深怀疑每一个人每一件事每一支手机每一种通讯软件。他说有人知道他以前做很多的
事情,趁机拐走他的朋友之后命令他去公园玩。公园里有人会给他东西吃。他说,他并不
喜欢他人看待他的灵与肉,又说那些人,不给肉就瞧不起灵,不给灵的交流,就看不起
肉。
三个月前他说户籍地叫他不要再回去了。他们给他钱,要他搬出来,但钱很快用完了。探
望他的朋友说,他身上已经浮现了一阵子没有洗澡的味道,看了会心疼,难过。
过年的时候,他不知道哪里来的钱订了一张单程机票去了日本,寻找“服务器”。但整个
东京都找不到,他身上没有日币。在零度的东京夜晚他游荡,隔天他找到了台湾驻日代表
处,而我接到电话。他说叫每个人都拆掉他们的服务器可以吗?拆不完的服务器在香港,
在台北,在东京,在纽约。他说话充满隐喻像一个无法解开的谜题,好比当时他还有工作
的时期,“公司服务器太多了”、“导致预算出问题了”,这一切将他围困,像一个茧。
我们买了一张单程机票让他飞回台湾。他说自己的母亲没有死,在他最为困顿的时候,出
现在街头让他遇见。
但我母亲并不愿意与我相认。他说。他说为什么呢?
一阵子之前我们听说他切断父姓,仿佛那样可以切断家庭带给他的伤害。他不断质疑
iPhone的安全性,怀疑是指纹辨识系统的保密性出了问题,补妆的事情才传到了公司的人
资耳中。
他每一天都打电话给我。说,“欸,歪西,你知道吗。”我说,我不知道你所问的每一个
问题,如同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是哪里病了哪儿破碎了,疯了的或许不是他,而是我,
我们,这个世界。当他拨电话给我,我开始在人行道上奔跑,台北街头响着我的脚步声但
我不可能逃开自己的影子。我害怕极了,每次看到手机萤幕上亮出他的名字我便感到恐惧
,像那里也有人注意着我,准备将我逮捕,捕获我,会有一个陌生的警察要我出示证件,
让我到警局验血。他说,你千万不能跑,验血结果出来,警察的谎言就会被拆穿了。应该
被逮捕的其实是警察。
我说是这样吗。他斩钉截铁说,是的就是这样,他说罗毓嘉,你千万不能跑。
我们认识十多年了,经历过最美好的时代,建中草木不生的操场边上我们一齐看着篮球男
孩们翻身,投篮,进。如果遮阳处不多,我们便毫不羞愧地拿出碎花阳伞,在那底下吸著
果汁牛奶,懒洋洋地折起新鲜屋的纸盒嘴。那是一个多么遥远的时代,世界像一幢与世无
争的小木屋,不像现在,这恶意的拼图散落各地我们却不得不重新拼起它阴森可怕的样貌
,然后了解,即使不愿意了解,他几个月来只不过为了一天吃一餐饭而所做的,不得不为
的交易。
那天我给他两千元。我跟他说,“祝福你。”
我以为自己开始可以冷血地拒绝他但是我不能。他继续传来讯息。
继续怀疑“服务器内部充满了比例与权力的问题。”他说十年前的服务器,就是靠着这样
的差异压迫了太多年轻人,十年后的现在,服务器的数量越来越多了,压迫却还是同样存
在,底下被折磨的,都是同一个人。
服务器拔都拔不完。他说。
他说很多资料都被上传云朵了,很多餐食都掺了药。我们问,什么药。他说,实验后下眼
皮爆血的事情不能让健保局知道。
几个小时候,我和几个朋友将在台北车站等着他,在那里会合。听说他已经变得很瘦,很
瘦,朋友说他他交友软件上写着露骨的话语,又用法文写着,“如果整个世界都不爱我了
,我为什么要爱我自己。”我们想跟他说,不是这样的。几个月来,少数几次梦到他会令
我惊醒,他脸上挂著古怪的微笑,搭上一台车,我目送车子远去,它渐驶渐远直到在远方
变成一个渺小的黑点。疯狂与清醒的边界究竟在哪里?我们为何一齐被他拖着进入了这诡
谲的圈套?我们想要拯救,却可能连自己都无法逃离。
也不过就数个礼拜前,全台湾都降了冷冰冰的雪。那时他在哪里呢?
安全之处不知究竟在哪里。我们齐心拼凑著破碎的线索,这才看清世界是一幅恶之拼图,
我们在底板上逐一拼起语言与记忆的碎块。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我们仍不知约定的
时间,他会不会出现。他说台北车站的临时演员太多了,怎么会有人那么有钱,聘请这些
年轻夫妻扮演快乐的情侣,“都是要告诉我,当异性恋也是很好的。但我明明就是gay的
。”他说。
他说自己“本来会哭现在却在笑,就是这样的问题。必须把服务器拆光,重整,才行。”
这幅拼图的全景越显清晰,就仿佛越知道他过去几个月是活在怎样的地狱。一个妄想者思
觉失调者的符号都有指涉--某个高中同学的名字是批评他的社会价值,日治时期的历史
包袱是所有人事物带来的过往伤害。鼻炎胶囊是他残存的自我认同,但是却越吃越生病-
-他把药厂吃垮了,他把自己吃垮了,导演这一切的编辑部主管就是他的父亲。他无法重
回职场,但事实上他哪里也不能去。
他的自我早已经粉碎了。
我们闭着眼睛,在不知完成图为何物的过程中,拼出这幅拼图唯一可能的全景。
而只有服务器还在各地发出哔哔的传输声音,不断上传下载他的资料。那些服务器保存他
一切资料,那些服务器泄露他的个资,意图买凶杀死他的服务器,那个,那个他走遍台北
台南上海纽约东京却遍寻不著的邪恶的服务器,就是家。
而早在三个月之前,他就没有家可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