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表操课的日子,有时反而是一种幸福。特别是,处在这种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走的时
刻,有人帮你安排好,只要照着去执行,日子总会一天叠著一天过去。
虽然这一切操练行为显得愚蠢又可笑,当作是练练身体好像也没什么不好。尽管手臂的力
量始终有限,练习跑步的时候,他倒觉得自己的腿力无限。也许他生来就是为了逃跑,也
许逃避也未尝不能是一种积极的创造。尽管他日日夜夜也不过就是在围墙内绕圈奔跑。他
相信汗水可以带走的垃圾,一定比泪水还多。练习刺枪术的时候,他经常感到疑惑,无论
是什么样的刺法或回旋,短兵相接的时候可能都没有用。38号的刺刀脱落,74号的弹匣掉
了又掉。管他什么气刀体一致,他只在乎手上的这把枪是60号昨天拿过的,那就可以再忍
耐一下。他最喜欢的刺枪术口令就是:“后退十三步,快跑!”。
他和他们趴在草地泥土里进行敌火下作业。“取出土木工具,向右翻侧身,先挖右侧土,
以鱼鳞方式挖土,挖毕,翻身入坑内,再挖另侧土,”他觉得这根本就是在自掘坟墓。他
们扮演侦察兵,以伏进的姿势进入敌外壕后方打算欺敌。他们齐声朗诵:“置枪,脱盔欺
敌。左欺敌,右欺敌,欺敌再欺敌。覆盔。”来不及等到弃械的他戴妥这个尺寸不合的钢
盔,敌方的子弹已经领先偷袭。他想起某个平静的、应该专心写期末论文但是不想写的深
夜,他依例在睡前登入MSN,他经常在这个小视窗里和一个不同系所、但是书架里的书和
他重复性极高的学长热烈交谈。热烈但缓慢的交换彼此,每一个句子都适合等待也擅于等
待。学长使用的鲜红粗体字在他看来隐约带有侵略性,但他乐于这种暧昧的攻防,同时也
武装着该有的矜持。他看着萤幕,对着正躺在他们的床上看书的另一个人说,“好像有人
在追我。”那个人继续抱着他的书,期末的床上地上都是他们散乱交叠的课本,那个人淡
淡地说:“你去啊,也许你们才是真正的同类。”
他有幸得以在毕业以后还能稍微整顿自己的身心,避开暑假大退潮,拖到天冷才入伍,他
的同梯多半都是像可爱弟弟或微笑少年那样的兵,笑得像小孩。放眼望去,雷达讯号微弱
,感觉是同类可能人家只是稚气未脱。无聊等待的队伍里,总会流行用手指迅速点前面的
人的背,引人转头,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甚至嫁祸给旁人的游戏。熄灯前的情歌时间,大
家渐渐可以悠哉躺平瞎扯,也不怕班长警告再吵就剥皮。“报告班长,我怕死,你先冲!
”只要有人喊出“报告,是!”就会有人接着喊“报告,五!”、“报告,六!”。如果
不是在营区,这些根本就不值得笑。但他已经渐渐可以在晚安曲播毕以后就放心睡着。尽
管大多数的时间还是睡得断断续续又多梦,他甚至梦见所有的口令与报告词像海啸山崩。
操课与操课之间的下课休息,已经有人可以掌握时间方便面来吃。午休后的基本教练,又有
人被班长罚绕场,绕场同时必须大声喊出他在队伍里跟邻兵的窃窃私语:“我觉得我的侧
面看起来像金城武!”必须跑到三楼,再冲下楼,持续三回合。“我觉得我的侧面看起来
像金城武!”回荡不止。
他们按表操课,连喝水都必须定时定量。班头每天都要收取“饮水记录卡”。行列里身高
最高的人就是该班的班头,“交出你的淫水记录卡。”他们必须这样苦中作乐。当他渐渐
学会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把蚊帐折得差强人意,可以在雨后迅速脱掉雨衣并且自行将折好的
雨衣系在腰带里继续行军,期末鉴测也就要来袭。尽管排练和所谓的正式演出仍有差别,
但其实都是演戏。然而很多人都在这个关键时刻感冒了,众人轮流在密闭的空间里咳嗽,
咳嗽很快就扩散开来。拖着病体进行鉴测,最苦的不是测验本身,而是在寒风中等待再等
待。等鉴测官来,等长官来。连说笑的力气都没有。身体折磨意志,意志催促身体。一场
结束后的傍晚又是一场无理又无效的打扫。他已经连续两天没有洗澡。有空就捧著钢杯喝
温水,然后在半夜被澎湃的尿意唤醒。今天比昨天还冷,据说早上集合时只有七度。
即使已经打包好行李,并且清空内务柜,按照号码坐在中山室里等待抽签,他都还是愣愣
地不敢相信这个不合格的步枪兵已经要进入下一个阶段。毕竟这一切都是演戏,所以导演
就会适时准备替身;单杠鉴测那天,他被告知必须隐身在众迷彩之中,看着另一个56号轻
松帮他完成单杠任务。大概只有他不知道他和他们在鉴测之前都已经合格。鉴测之前,他
只知道跑步一定会过关,他想起入伍前的那几个操场练跑的夜晚,无论是吵架或是没有吵
架,他都会去学校操场跑步。用今天的时间换取来年的自由空间。好不容易习惯一个地方
,却又要告别了,也许是离愁作祟,他突然觉得过去的那些日子是被保护的。有没有喝水
,有没有吃饱,讲话要大声清楚,姿势要端正良好,防毒面具要戴得密实,伪装要完备,
身为单兵必须比昨天更有力气,遇到攻击如果无法正面迎击至少要转身跑得更快才行。
他想起入伍的第一天,是个晴朗炎热的冬日正午。新兵们纷纷随着突然的口令,紧急换上
迷彩服,他把当时穿在身上的白色棉T连同牛仔裤一起塞进漫无天日的背包里,他把背包
放在鞋板最内侧,推进深深的床底里。随着一天又一天的操练,可以再次拉开背包拉链准
备离营放假时,他从背包抽出的这件只穿过一次的白色棉T已经发霉。他不确定这是一个
开始还是结束。
他有点担心,因为已经有好多人抽走了金门马祖,澎湖花东大概也所剩不多。45号去了金
门,而60号早就已经签下去了,他觉得他的微笑好像愈来愈模糊,但人家其实另有打算。
终于轮到他抽签的时候,排在他前面与后面的那几个人和他都抽中了一样的签。他抽到万
金,有人说那确实跟孤岛差不多,只是交通相对方便。“千山鸟飞绝,万金人踪灭。”
他不知道他接下来的战场会是什么样子就被迫全副武装匆忙上阵,但谁的生活不是这个样
子?他们日日夜夜喊著:“请班长以火力掩护我!”、“请邻兵以火力掩护我!”如果可
以撒娇耍赖,谁想愈来愈强悍?“请你,以火力掩护我,”再次出发前,他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