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操场的旁边，如同大多数开放给一般民众使用的操场一样，附设一个公厕。如同大
多数的公厕一样，这个路边公厕不会是一个干净的公厕。大多数的人都不喜欢这种不曾见
过清洁人员的公厕里的嗅觉与视觉，总是来去匆匆。然而，在某些巧合的时刻，当某个人
遇见某个人，在这个只有两个小便斗的公厕里，隔壁传来的汗味变成一种不经意的挑逗。
我们的汗难道流得不够多，竟然还有尿意，或者说，我们并排站在这里其实不只是因为尿
意，我们并排，我在偷看你有没有在偷看我，就好像有时我已经跑了十几圈而你还在操场
旁边暖身，为了若无其事再看你一次，我就必须再多跑一圈。有时我看见你正在看我正在
看你，有时你一边伸展一边望向远方，有时我故意假装凝视前方，余光里只有你的红色。
我反复在脑海中素描你，一圈又一圈，反复修改、反复画成一张沉甸甸的铅笔素描。而这
时，你终于来到我的旁边，让我感到我不知所措。我没有做错什么，却担心被你看透。
我们没有做错什么。就算违法也不一定是错的，因为某些规定本身就不是对的。17岁的时
候，谢谢你陪我，陪我一起应付考试，陪我一起横越校规。“教官，校规规定的是男女互
动的诫律，我们都是男生，不在管束之列。”
那个时候，班上只有你一个人会在午餐后刷牙，也许是因为戴牙套的关系，但我觉得你确
实是班上最干净的男生，每当我上课途中突然胃痛，只要看你的脸，渐渐就不痛了。午休
之前，我总是期盼闻到来自于你的清新味道，那时的我当然还不知道，那味道不过就是化
学香料而已。后来，我总是期盼，你会在刷完牙以后看向我，我就知道，要去那个地方等
你。
我们总是有堂而皇之的理由可以向负责掌控班上人数的副班长报备。最常使用的借口就是
校刊社务。校刊社的社办狭窄又凌乱，况且我想保持那里的神圣气氛，所以我们不约在社
办。我是紧张而且兴奋的，就在你第一次什么也没预告、而我们什么也没报备就在午休时
间快开始以前离开教室，衔枚疾走，经过女生班，经过教师休息室，经过福利社，经过司
令台，经过篮球场，来到男生宿舍大门前。大门深锁，而你松开拳头让我看见你一路紧握
的钥匙。我虽然不是住宿生，但我也知道不可能每个住宿生都有大门钥匙。
先把大门前的铁栅栏解锁，然后推开大门，第一次闯进男生宿舍，好像闯进一个神秘的洞
窟。外头是艳阳高照，宿舍里是昏暗阴凉。有点潮湿，有点霉。公布栏的宿舍公约笔迹潦
草，楼梯角落有干扁扭曲无人收拾的落单袜子。你在我前面带路，我随着你的脚步摸索前
进，随着你的牙膏味道前进，那味道是我唯一的方向，在这条午休时间男生宿舍里的无光
廊道。
我不知道你要带我去哪里。我其实是假装不知道你要带我去哪里。你打开其中一扇门，我
何其有幸可以来到你的房间，里面有你的味道，还有其他三个人的。我认出你的味道，那
个时候还不是依赖嗅觉，而是凭著直觉。你拉开其中一个抽屉，“要不要吃巧克力？”你
说。“你不是刷牙了吗？”我说。你坐在其中一张下舖床上，我仍然站着，我紧张得要死
。乖学生担心教室那两个空位被发现，但其实乖学生快乐得要死。乖学生紧张的其实是，
如果我们没有更好，只会更坏。我做过最冒险的事就是那天跟你告白；现在的世界没有别
人，没有老师与教官，没有那个女孩，现在你就是全世界。
我慢慢走向你，让你可以拉住我的手，让我扑向你，扑向你的瞬间像是穿越蜿蜒山路翻山
越岭，扑向你的瞬间让我第一次觉得两个人可以变成一个人。我们紧紧抱着，皮鞋踩在床
角柔软的棉被里。我紧紧抱着你，紧到要把你压进我的身体里，谁也不能抢走你。我们紧
紧抱着，然后慢慢放松，我慢慢感到什么都可以原谅了。我可以原谅爸爸的愤怒，我可以
原谅那些歧视与讪笑；虽然我还不能体谅他们的不理解与不愿理解。我因为知道你给出的
答案而感到窃喜：你没有拒绝我。我当时外显的自卑和你偷偷暗藏的心病加起来变成后来
我们满溢的信心。我们紧紧抱着高空弹跳，后来我们紧紧抱着逆向千夫所指。
我们紧紧抱着，亲吻自然而然发生。这是乖学生也知道的事。我一直很想用舌头玩弄你的
牙套，那可以像铁琴一样敲出声音吗？我们柔软的舌头变成彼此的宠物，用最原始的方式
正在热烈探问与沟通。闭着眼睛看见你，鼻息交换鼻息，轻咬你的下嘴唇，舔你脸上的小
疤，我喜欢手指来回抚弄刚被电动理发器推过不久的短发与头皮的感觉，那种刺刺痒痒又
舒服的感觉，这是你，这是你的温度，这是你的味道，你的味道后来停泊在你送我的制服
里面好久好久。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我勃起了，那时让我不好意思的不是我没有刷牙而
是我勃起了，对不起，这会让你觉得恶心还是让你更有冲劲？我曾经被那个知道我暗恋他
的男校国中同学当作练习接吻的对象，所以我知道亲吻不是答案。那个更重要的答案，隔
著制服的长裤，我必须亲手确认，但我显然不必动手确认，我们已经互相确认：你也勃起
了。我笑了，我几乎也要哭了。我终于遇见你了。“只有我会遇见你”。
上课钟声还是敲醒了我们。离开男宿的时候，我的脚步有点过份轻盈，没有午休但却从梦
中醒来。走廊与楼梯依然潮湿阴暗，尽头是大门，尽头是出口，大门打开以后，铁栅栏透
进了像是洪水一样的阳光。
下午的第一节课是体育课，我们只有因为来不及换体育服装而迟到，因此被罚站在太阳底
下十分钟。我快乐地流着汗，这十分钟我们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直偷看彼此，然后偷笑
。我们偷偷摸摸的冒险，我们偷来的笑。我最讨厌的体育课，今天的项目是排球，今天的
进度是两人传球。“以后分组的时候，我都跟你一组。”你说。“没有分组的时候，我也
跟你一组。”我说。我们若无其事地在其他两两一组的队伍里把排球传成另一种节奏：“
你爱我吗？”我传，“我爱你。”你接。“你也爱我吗？”你传，“我爱你。”我接。“
我是你第一个喜欢的男生吗？”我传，“你是。”你接。“我们会一直在一起！”你传，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我接。那个时候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