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欣怡:盼望有一天 所有人都能爱得理直气壮
小猫和阿述,她们性子一热一冷,南辕北辙,却牵起了彼此;这一牵,就是
十五年。
十五年来,她们是对方的船与港湾,彼此的线与风筝。生活是即使吵嘴了也
要拥抱;是一个眼神交换就心知肚明,堆叠成满满默契。当一日已尽,她们
睡去,依旧要手牵着手。
然而,对某些人来说,幸福如梦幻泡影,一触即破。当挚爱的另一半罹患了
癌症,无论多么相爱,她们两个,依然是法律上的陌生人。
爱得这么深,承诺再多,却连基本的保障都无法给彼此,这,也是无数同志
的恐慌与困境。于是,从得知阿述罹癌的那天起,小猫开始了她的“陪伴日
记”……
书名:《说好一起老》 作者:瞿欣怡
出版社:宝瓶文化 出版日期:2015年10月26日
作者脸书:http://on.fb.me/1NRWjXg
2013.06.22 这个世界很虚假
这几天真的好累,体力透支,闹钟偏偏一早就响了。我翻个身,眼皮睁不开
。从初诊断到现在才十几天,我却觉得好漫长,长到仿佛经历了无数次生死
。
好疲倦啊,我可以赖在床上,不要面对现实吗?今天要发稿单、发摄影单、
敲定下周的采访,并且写完一篇稿子。一定要提早出门才行。
撑起来坐在床沿想了一会,决定弄份葱蛋、烤个小贝果、做碗草莓优格,再
好好煮杯咖啡。我需要一顿舒服、悠闲的早餐,让自己喘口气。
只有一个我能够照顾阿述、小狗,我撑得好累,需要蹲一蹲,才有力气站得
直挺挺,重新当她们的靠山。
出门时间晚了,只好赶出租车上班,在车上打电话咨询律师朋友,简单说了
阿述发现罹癌的经过、目前的状态,以及我们的盘算后,问律师:“我有医
疗决定权吗?我们的财产是否需要先处置?”
我最想问的是:我们已经像夫妻一样在一起十三年,我可以像异性恋夫妻一
样,为我的伴侣处理事情吗?法律对我们有什么保障?或者,法律会如何为
难我们?
律师淡淡地说:“你们是法律上的陌生人。”目前台湾的法律并不保障同志
伴侣的权益。哪怕我们已经在一起十三年,我还是没有完整的医疗决定权,
更无法处分我跟阿述的共同财产。
我听了非常震惊。我们比很多异性恋夫妻都相爱、紧密,没想到却是法律上
的陌生人,我们不是“合法的伴侣”,所有法律上承认的伴侣责任与权利,
我们都没有。
我们的关系,比我想像的脆弱、难堪。
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遇到“不合法的困境”。两三年前,为了买保单,就费
尽心思。
当时有好几位长辈心脏病发,很突然就过去了,甚至有正值壮年的朋友,只
是去看场电影,却心肌梗塞发作,电影还没有演完,他就走了。我真的很不
安,作息颠倒的阿述万一突然倒下,我该怎么办?老是气喘,又有心脏病的
我万一走了,阿述怎么办?
星盘上有四颗天蝎的我,常常感受到死亡的黑暗力量,我会预想死亡场景。
也许是我走了,阿述悲伤邋遢到无法好好生活;或者是阿述走了,我慌张到
只会哭。有时候我想着想着,就鼻头发酸。
死亡随时会来,我总得预先做点什么。我决定两人都要买保险,并且把对方
设为受益人。我们必须为对方留一笔钱,万一我们离去,活下来的人可以有
两年尽情悲伤,不用为钱苦恼。
《说好一起变老》图/宝瓶文化 提供
我找了亲近的朋友帮忙处理保单。尽管现行保单里可以用朋友当受益人,但
实际上申请理赔时,还是要有死亡证明才能作数,这个过程极可能被家属刁
难。虽然我们跟彼此原生家庭的感情都很好,牵扯到钱,还是要谨慎,不要
让任何一方为难。
于是我坚持的保单条件就是:“阿述不需要拿到我的死亡证明,就可以领到
保险金。”我不是故意龟毛刁难,而是我不愿意阿述伤心哀痛时,还要为了
死亡证明而苦恼,甚至为此跟我的家人争吵。最后保险顾问终于找到一个办
法,只要把直系亲属也设定为受益人,再调整两人理赔金的比例,我身故后
,当家属提出死亡证明申请保险金,保险公司就会主动按比例分配保险金。
虽然绕了一个弯,也减少阿述的部分权益,却是我们能够找到最好的方法。
于是我们各买一张保单,保险金百分之十给母亲,百分之九十给对方。有了
这笔“哀悼基金”,我才可以安心离去。
这是我第一次深深感受到同志伴侣原来这么不堪。
现在阿述罹患癌症,要面对的更多,在医疗权上,虽然医疗法第六十三条、
六十四条明定“关系人”也可以有医疗决定权,但是当遇到重大医疗决定,
如截肢、插管、放弃急救等危急关头,医院为了自保,通常都坚持要家属签
名才算数。
医疗权尚且如此,更别提监护权、财产处分等……。我们到底还要经过多少
刁难?我们难道不是相爱的伴侣吗?为什么我们要忍受这样的歧视?
台湾对同志真的公平吗?真的没有歧视了吗?
我挂上电话,无语望向窗外。下太阳雨了,细细雨丝把仁爱路洗得好干净。
出租车司机把冷气开得很强,放送台语老歌。小车仿佛成了另一个宇宙,安
静、冷冽,车子开得平稳缓慢,我掉入另一个平行宇宙吗?为什么窗外的世
界那么美丽,我却要面对这么多难堪?
为什么我跟阿述只能是法律上的陌生人?
我抹了抹眼泪,望着清亮街景,这世界根本不美丽,世界很虚假。
2013.07.08开刀延期之我早就告诉你了!
我终于顺利通过好太太的考验,十天内把新家安顿好。我看着新家,非常满
意。我真是太贤慧了。
不过,我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转头问阿述:“后天要开刀了喔,你家
人什么时候到台北?谁会陪我等?”当初说好了,阿述进开刀房时,一定要
有一个家人在外面。我是阿述认证的好太太,却不是“法律认可的伴侣”,
我不确定自己拥有多少医疗决定权。阿述竟然沉默。
“你还没跟你家人讲你得癌症要开刀?”我大怒:“你不是要趁家族旅行的
时候,告诉他们这件事?!”
“可是大家玩得这么开心,我说不出口啊!”
“你还顶嘴?后天就要开刀耶,你家人难道不用在手术室外面陪你吗?你得
的是癌症,不是感冒,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可以不告诉家人!”
阿述很爱她的家人。她是家里的大姊,也是最会念书的孩子,从小就负责照
顾弟弟妹妹。她很照顾家人,甚至每年安排好几次家族旅行,但她却不习惯
被照顾,不忍心跟家人说她生病的事情。
可是在现行法律下,同志伴侣的关系并不被承认,万一有紧急情况,我到底
可以为她作主到什么程度?我一点把握都没有。更别提这是攸关生死的大事
,她家人都不知情,万一有什么闪失,他们来跟我要人,我拿什么还给他们
?无论是法律与道德上,她都必须让家人知道。
“反正无论如何,你被推进开刀房前,你的家人一定要知道,要有一个人陪
我守在开刀房外。”我对阿述下最后通牒:“你现在就给我打电话!”
在我的胁迫下,阿述终于打电话告诉从事保健工作的小妹。小妹马上赶到家
里,还带来一堆养生器材跟保养品,最重要的是,她希望阿述不要“急着”
开刀,再多一点时间寻找其他可能。
其实我明白阿述家人的忧虑。阿述的父亲是罹患淋巴癌过世,怕麻烦的他根
本没有跟家人讨论,也没有做太多评估,就马上开刀,结果癌细胞快速扩散
,很快就走了。阿述为此很自责,她的兄弟姊妹们也是。他们常说:“如果
当初再多想想就好了。”他们害怕旧事重演。
“至少要给自己一个月的时间思考,也给家人一点时间。”阿述的小妹说服
了她。小妹走后,我超级火大:“你如果一发现就告诉家人,不也就一个月
了吗?现在开刀日期都订好了,我假也请了,你又不开了!”
“我需要再想一下,我要评估!”金牛座的阿述想事情很慢,做任何决定都
很慎重,而且固执。
阿述怕痛、阿述怕动刀动枪的事情、阿述需要时间思考,那是她的身体,她
得自己决定,我只能陪伴。
可是我好生气啊!
出处:http://goo.gl/rc1oV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