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保持沉默的压力让我举止失常……忧虑与一项不幸的事实交缠在一起:对同志的
偏见依旧存在。”
──约翰・布朗(John Browne),《玻璃衣柜》
身为一个出柜男同志,记者。我的男同志社交圈在我的工作上是一项无上宝藏。
当我自我那些在业界上班的同志友人口中又获得一则独家新闻,同事们,甚至同业们,往
往会问,你是怎么拿到这条消息的?我几乎往往说谎不打草稿地说,我们是某个时代的学
长或学弟。或许真的是,在这“出道”超过十年的时刻,几乎每个年长同志都是我的学长
,每个年轻的,则都是学弟。他们散布在半导体业、设备业,银行业,律师楼,不同的媒
体,先端材料产业……在产业都还没打一个嗝,酒足饭饱的那些聚会里面,已先让我窥见
了产业演进的端倪。独家。并不是最重要的。他们在我打拼的证券金融业界,是最完美的
资产。
但他们不是能够被看见的──甚至在我所书写的报告当中必须被姑隐其名,成为一个个面
目模糊的“消息来源(source)”。就像每一个同志,在人群当中极力隐藏自己真我的一
面,竭力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特别,规避一切可能的刺探与骚扰式的提问。柜子,在企业
界无所不在。在半导体厂,在投资银行,在律师事务所,在他们每一个人的“玻璃衣柜”
中,无法前进,却也无从后退。
我就在那外头看着。想问,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们的?
他们说。其实不必了,在这里待着,也已经很习惯,很习惯了。他们回答得坦然,却让我
几乎掉下眼泪。
有什么是同志不得不习惯的吗?当一个假面人,切换与同事交谈生活私事时的“男/女朋
友”代称,又或者必须用“马子”、“我家那个”,去隐晦地指称。这样的双重生活或多
或少磨耗掉了他们的专注,聪明,创意,让他们加入一个个又一个个的平凡的人的其中。
前几个星期吧,有个派驻在欧洲的朋友说,就在与部门主管聚餐酒酣耳热时,席间一个英
国男同事问了他,“你在这儿有没有打算找个男仔儿或女仔儿约会哩?”他犹豫了一会儿
,但他们说,这都没什么。一个人,在职场上的工作表现及为人才是最重要的。于是他想
,“坚信自己,”讲了出来,获得满堂彩。
他想,出柜,其实挺好的。挺轻松的。
仔细想想,若身为同志你在办公室里头,即使是最穷极无聊的在茶水间的磕牙,你必须花
费力气把男女朋友的性别对调,必须持续记得自己为自己那存在(但不能存在)的伴侣安
上一个虚构的身世,不能讨论你们的性生活(像那些异性恋男性总是引以为傲的),回到
办公桌上,你有多疲累,就有多疲累。回想起来,曾经有个怎样的世界,让彼时的少年同
志转过身去,让他们感觉,或许步入柜子的企业生活会令自己比较安全。又是怎样一条我
们不曾也不能够选择的道路,承诺了比较平静无风的海面,使他们可以勉强自己往那里走
去。像他们当时坚定而隐忍的下唇,说出,“我想我并不是……”
而这句话安在令我们地裂天崩的爱恋之后,却又是如何地讽刺。
必须要等到什么时候,这个世界才能令每一个少年同志,都感觉安全?
必须要到什么时候,我们的社会才能够容许每个人以自己的方式得到幸福。比如说,能不
能再少一例,一例就好,让这世界上的每个人都能够更忠于自己的选择,分开是因为不爱
了,而不是因为这条路不被允许。
该是时候解开这项诅咒,就从公司高层推动一个包容性的环境开始吧──像HSBC举办“全
球高层出柜日(Global Coming Out Day)”,让大家知道,你并不孤独。你在一个最大
的资本集团当中工作,公司要的是你完全解放自己的工作能力,而不是花力气在遮掩你真
正的模样。那样,对你,对公司,都是巨大的损失。而另一方面,Apple 执行长提姆.库
克(Tim Cook )出柜了。人们赞美他的坦承,称颂他的勇气:当今最有权势的商界巨擘
CEO 出柜,且在全球企业五百强当中是唯一坦承自身同志性取向的执行长。
Tim Cook 说,“我从未把自己视为一个同志运动者。但当我了解到自己的成功是来自多
少人的牺牲,我必须站出来。如果苹果的执行长宣示出柜,能够帮助一个挣扎着不知能否
做他/她自己的人,抑或是让一些人觉得自己并不孤独、让争取平权的人们更加坚持,那
么我个人隐私的些许牺牲,就不算什么了。”
在企业里出柜承担的风险往往是关于考绩、关于可能恐同的长官,以及或许并不存在的,
职涯遭受中断的风险。但我必须“先是”一个优秀的人,然后才能宣称自己是男同志吗?
我必须先赢得社会的肯定,接着才能拥有“出柜”的自由吗?
不是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是吗。
我们其实就是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在职场发笑、感觉沮丧,有时成就了快乐了,便前往
下一个目标。而唯有脱下了身上──那无论是社会的职场的家庭的自己所加诸──的枷锁
,我们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我想起那年我爱上的一个人ㄔ。
那年他40出头,是个电子公司的副总,有个相交18年的未婚妻ㄑ,那年ㄔ在内湖置了产,
可在对ㄑ说明的时候我成了他(不存在的)手下ㄜ的弟弟,因为北上租房狭窄,刚好他新
房落成,便找了我来住,相互照顾著。ㄑ或许相信,也或许没有,在接近结束的那天晚上
,ㄑ静静问我,你住在公馆的爸妈还好吗?我突然便知道了,活在ㄔ双面谎言的人里的其
实只有他,只有我。ㄑ什么都知道。
我对ㄔ暗自为我打造的双重人生感到非常非常不安。隔天,在那迎向未完工文湖线轨道的
阳台上,我抽完最后一根菸,把房屋的钥匙投进信箱,再也没有见过ㄔ。
他后来怎么了呢?我没再探问。
只是当时如果他能拥有一个像我们现在所能出柜的空间,他,跟我的故事,或许就会非常
不一样了。
这想法让我怅然。但也就是怅然,如此而已。
Gay men don't come out of the closet, they explode──读《玻璃衣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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