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当天,发了张照片,没多久,手机跳出通知,男孩在我照片下留言,短短三字:该约了。
有那么一刹那,我认为我犹然处于十七岁,那个无时无刻,都在等待他的信息与回复的年纪。
点进去看,发现留言不见了。我传讯息给男孩,问他。
“找天吃个饭吧。”他说。我想像男孩说话的语气,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他的样子。
然后,“三年了。”他又说,“三年前你生日我们来台北。”
是啊,我回复,三年前高中刚毕业,我已申请上学校,他仍要等待指考放榜,我们两个从新竹搭客运慢慢北上,在巨大的城市里找寻方向。后来,不知为何,少年们搭上往淡水的捷运,慢慢地,摇进靠海的另一座城里。
我记得那天太阳很大,让人眼睛睁不开。绕了淡水一圈,也没什么地方好去,就躲进捷运站对面的麦当劳。我还记得,我点了杯漂浮汽水,凤梨口味的,好难喝。男孩点了什么,我却忘了。
从窗户往整个淡水看去,除了阳光和海,人迹都仿佛在烈日下蒸发。我记得,男孩拿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给我,跟我说生日快乐。然后我说,我想要拍张合照。男孩拒绝了。
没这个必要。男孩这样说。
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他曾这样拒绝过我,但我认定的,是后来我都一直抱持着因他而有的那些念头独自过活,包括至今仍影响我的,以及那些不必成立的却必要的事,甚至是当初我与他的爱。
我曾要求,我曾对他说,我们在一起吧。
他却说,反正我们迟早都会分手,那为什么还要在一起?
“三年没有让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人。”男孩又传了讯息。
我突然觉得有些悲伤。三年过去,那些我们曾一起并肩走过的过去,并在当时远望的未来也就是现在,已经三年了。这些日子过去,我们从未再谈及过去的事,也不谈彼此的身分。我们只是,很久很久的朋友。
记得三年前的生日后,大学要开学了,他与我在同一个城市,却在捷运路网的反向坐落。他说,要我陪他去逛街,顺便在我台北租赁处住一晚。
我答应了,带男孩去西门绕了几圈,陪他买了一双白底黑条纹的鞋。晚了,他随我回去,他坐我床上,说想睡了。
我说好,你就先睡吧,我随后睡去。
男孩躺在床上,背朝我,蜷曲成婴儿的形状。我凝视着他的背影,勃起了。
我好想拥抱他,就像还在高中那时,他坐在我怀里,我抚摸他,他也勃起了我知道,或是在长长的东山街上他在我后头走着,拉我衣角,那时的我也勃起了他应该也知道。
可是,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我悄悄出门,骑脚踏车绕了一圈又一圈景美。我爱男孩,爱他爱得健康而纯粹。
时至四更,我回去,男孩睡得更熟了,发出低浅的鼾声。
我躺在地上,凝视天花板,安静地自慰。
隔天醒来,男孩说他要回新竹了,我骑脚踏车载他去捷运站。男孩于我后座,路上的颠簸时抓着我衣角。我没说话,我完全不知要和男孩说些什么。
送他进站,回家时看见男孩的水瓶摆在桌上。手机传来讯息,他说,水瓶忘了带走。
我没有回复他,我把水瓶放在最显眼的位置,然后想像,这是他在我生命中留下的最后一个东西。
然后三年过去了。
男孩和我约在一间价格不菲的烧烤店,他没有犹豫,我们一同进去。
他喝了有点多酒,我没有,只是默默地替他烧肉,夹进他的碟里,然后闻著身旁的他逼出的酒气。
男孩问我,要不要吃虾。我说不了,我懒得剥虾壳。然后男孩说,那我帮你剥好了。
我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双手,在橘红色的虾背上找寻突起,指尖夹住,一撕而下。
他递给我,我用筷子夹走,沾了酱油,咬下,酱油的咸咸甜甜占去泰半。
我突然想起《女朋友。男朋友》里面的桥段,忘了是谁:他们都说只有我愿意为他吃苦,其实我们都在自讨苦吃。
结帐后走出店里抽菸时,男孩突然吐了。猜是酒喝太多了吧。
他坐在我旁边休息,问我要怎么回去,我说,搭公共汽车吧,然后开始查询附近的公共汽车路线。他看见熟悉的站牌,靠了过来看。我闻到男孩身上的酒气,有那么一刹那,他离我好近好近。
我在心底想,我可以吻你吗,或是,吻我。
可是我没有,也没有。
男孩休息片刻,说陪我去等公共汽车,我不太确定路线,只说车站附近应该有我要搭乘的路线。
然后我俩并肩走在长长的中山北路上,直到抵达横向的市民大道,转弯,被地下街吞噬,再被吐出。
诸多站牌间我一个一个寻找,男孩在我身后跟着。
“应该在前面吧。”我说。男孩答好,声音在我斜后方。
“253,欸有了……”看到站牌时,我回头想和男孩说,却没有看到任何熟悉的影子。车站周边的人群皆然陌生,他们融入背景里,安静、默默地开始与结束各自的人生。
我突然想起夏宇的那句诗,你是我最完整的废墟。
此刻,或许就是这样吧。
茫茫人海里我已经找不到男孩了。再看手机,男孩说他先上公共汽车了。
我觉得有些悲伤,又有些坦然,一个人站在路旁抽菸,在最繁华而在我心中却形同废墟的台北。
朋友的动态贴了一首歌,刘若英的〈后来〉。听着听着,眼眶湿了。
朋友说:人生不像故事跟歌有开头结尾或AB段。
我想也是,当初在男孩的毕业纪念本上毫不犹豫写下的一句:你是我最完整的废墟。或许,就该在当时结束时就这样结束了吧,和那个水瓶一样,他不带走,我留着,就当做是他在我生命里留下的最后一个东西。
然后,再如何,我都不能重来了,和青春一样。
“你是我最完整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