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絮语:
在这个“经验文”当道的世代,
坚持“文学”创作并不容易。
常有读者问我:“真的有你文章中OO这个人吗?”
我总是很诚实地说:“这是创作。”
其实要挂上“经验”两个字很容易,
但也说明了坚持“创作”的可贵。
底下正文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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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禹、小禹》
7
小禹就这么搂着李老师,直到阿嬷出现在敬禹身后,小禹才轻轻放开老师。
“还会怕吗?”敬禹看着小禹说。
小禹摇摇头。
“那你先去洗澡吧,我有事情跟阿嬷说。”
小禹没回答,就直接往浴室方向走去。
阿嬷看小禹走远,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向敬禹抱怨起来:“真正是喔…。弄那么大一出,
别说警察,连议员、社会局都来了,好像我没照顾好他。拜托耶!我这样给他吃穿读册,
最好是没照顾好他啦!”
“小禹是比较特别的孩子,我知道您很认真在照顾他了。”敬禹委婉地对阿嬷说。
“啊呀,你们都说什么他有毛病啦,我们以前哪有那种毛病,白目的猴囝仔就给他两巴掌
就乖了,还什么过动症咧。我按照你们说的方式教他,但他都没进步啊!我有时候觉得他
是不是比别人笨?是不是头壳有问题?哪有人憨到骑脚踏车去找你,还骑到彰化去,昏倒
在路边?”阿嬷的话,一句句像细针般扎在敬禹心头,使他感到痛苦不已。
敬禹可以理解阿嬷的气愤、无奈与不解,这么多年来,小禹惹出的大小事,也真让这位朴
实的长者疲于奔命。阿嬷要负担家计,要照顾小禹瘫痪的父亲,更得应付小禹,她会怨言
不断,也是在所难免。
“我正经很累啦!本来寄望小禹大汉可以帮我扛家里,结果他都读国中了,还是这个样子
。想到这里,我就没办法原谅那个查某,尪一受伤,就放夫放子不见人影,叫我这个欧巴
桑照顾这两个没路用的。如果我哪天被操死,这两个人要怎么办?干脆拢来死一死好了!
”
“阿嬷,别这样说。有很多人可以帮你啊…。”
“啥人可以帮我?你们学校说可以教,教了那么多年,还不是教成这样?我是很想要去找
那个校长啦,跟他说如果你会教,就把他带去教,教好了再还我。”说到这里,阿嬷已是
满脸泪水。
敬禹好难过,他怜惜阿嬷的处境,也恨自己没有能力帮助他们。
阿嬷拉着袖子口,擦掉眼泪,对敬禹说:“歹势啦!欧巴桑在你面前哭成这样,很难看厚
。代志都这样了,还是要鼓起勇气。总之还是要谢谢你专程下来,不然我会被‘披萨’给
烦死!”
阿嬷语音方落,小禹突然从房里跑了出来,冲到李老师身前,大声说:“哪时候要吃披萨
?”
敬禹摸摸他有点湿的平头,笑着说:“好啦,明天买两个给你吃。”
“好耶!”小禹开心地满屋子转着。
“卡细声欸啦!恁老爸在困!”阿嬷出声喝斥。
“好啦,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敬禹对阿嬷跟小禹说。
“这么晚了,老师你要住哪里?”阿嬷问。
“我有订旅馆,陈校长有借我摩托车,我骑过去就可以了。”
“喔,那老师骑慢一点嘿。”
“你明天什么时候要来?”小禹从旁插嘴道。
“中午之前可以吗?”
“那么晚啊?”
“那吃完早餐就过来?”
“好!”
于是,敬禹向阿嬷跟小禹说了再见,便骑车离开小禹家,等到他进旅馆,放好行李都已经
快晚上11点了。敬禹脱去衣服,冲入浴室打开莲蓬头,利用热水冲散一整天堆积的疲倦。
虽是如此,但小禹的身影却仍在敬禹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想起小禹从警车上下来,一身灰
扑扑、可怜兮兮地模样。但这样的小禹一看到李老师,眼里却立刻闪烁著光芒。学生眼中
的光芒,是身为老师最大的光荣,也是最大的成功。小禹的执著也吓坏了敬禹──一个才
13岁的孩子竟不顾一切,骑着自行车从斗南到田尾,整整骑了将近40公里,这是一般成年人
都不见得能完成的里程。做出这种事,听在大多数人耳里,一定觉得小禹很蠢、很白痴,
但敬禹却觉得那是一股坚持到底的毅力。
敬禹拿起洗发精,倒了一些在手上,开始搓揉他的头发。
一般人看不到小禹特别的地方,只看到他所惹的麻烦。但敬禹相信小禹总是努力地控制行
为,对他过多的责骂与不信任,只会使小禹放弃努力,对改善他的情况完全没有用处,说
不定还会造成反效果;鼓励或许也不见得有用,但不会有反效果。敬禹觉得,小禹有在进
步,只是没有大家期待地那么快罢了。
洗完头发,敬禹再按了些许沐浴乳,抹遍全身。
小禹阿嬷的抱怨,这一年多敬禹听过N次了,只是他现在已经不是小禹的导师,真的帮不
了太多忙。就敬禹今天的观察,国中对小禹的协助并不多,重担全落回阿嬷的身上,这也
难怪阿嬷会如此怨怼。
洗完澡,敬禹擦干身体,换上睡袍,跳上床去。他今天真的太累了,不一会儿,就进入梦
乡,鼾声大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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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早,敬禹退掉房间,骑车到小禹家。小禹阿嬷出门工作去了,小禹则在喂爸爸吃粥
。久未见到的小禹爸爸的气色变得很差,双颊凹陷,满脸蜡黄,听陈校长说,已经是肝癌
末期,时日可能不多。
小禹爸爸挤出一些力气,用细微的声音对敬禹说:“老师,真多谢呢,听说你昨天找了光
禹一整天。”
“不会啦,这我应该做的。”
“我看哪,我日子可能不久了。虽然李老师你已经不教光禹,但真的希望你有时间可以多
关怀他。我很担心他以后的路途,有老师你的帮忙,他可能比较不会走歪。”
“我尽量能帮忙就帮忙,您好好养病,不用烦恼太多。”
“我有时候很怨叹我自己,跟人开什么快车?弄到自己半身不遂,老婆跑了,一身残废要
老妈妈养,连小孩也教不动。唉,我这个废物,早点死一死也好,免得拖累家人。只是…
。”小禹爸爸说到这里,从他凹陷的眼眶里,滑落了两行泪水。
“反正我最烦恼的,就是光禹啦!曾光禹,你有在听阿爸讲话吗?”
“有啦!”小禹应了一声,其实他的眼神明明就往四处飘移。
“阿爸不在之后,你要听阿嬷的话,也要听学校老师的话。李老师人很好,要多跟他联络
,知道吗?”
“我没有他的电话啊!”小禹说。
小禹爸爸长长叹了一口气:“给你老师的电话,你不就照三餐打去吵死老师吗?”
小禹爸爸转而对敬禹说:“总而言之,我也不知道要把光禹托付给谁,只能千万拜托老师
您了。”
这场景有点像《三国演义》里的刘玄德白帝城托孤,但敬禹毕竟不是诸葛孔明,只是一个
带过小禹一年的代理老师,曾爸爸谁不托付,竟将小禹托付给缘份不深的李老师。
小禹的心思根本不在曾爸爸跟李老师的对话情境中,他突然插嘴说:“爸你吃饱了没?”
曾爸爸点点头,于是小禹接着说:“我可以跟他出去吗?”
“要去哪里?”敬禹问小禹。
“去钓鱼!”
钓鱼是少数可以让小禹安静下来的活动,他每隔几天就要去河边或是水圳旁钓一下鱼,因
为常在太阳底下垂钓,小禹清秀的脸庞总是被南国的太阳给晒得黝黑。
小禹拉起敬禹的手,就往门外走,敬禹只好苦笑着向小禹爸爸挥挥手,点头致意。小禹自
制的竹钓竿就放在门旁,他拿起一根长一些的递给老师,自己则拿另一根短钓竿。
两个人上了车,敬禹问小禹说:“是老地方吗?”
“对啊!”
“那走囉,抓紧啊!”
敬禹将陈校长那台老爷机车的油门催到底,一个转弯便出了村落,在田间道路上奔驰著。
小禹忽然想起半年多前的那个初夏傍晚,也是老师这样载着他,当时的他还小,只能轻轻
将头靠在老师的背上,这半年来他抽高了快10公分,现在的他可以将头靠在老师肩膀上了
。秋末的阳光仍然炽艳,小禹没有了以前随风飘逸的长长浏海,只能任由秋风吹袭着他的
额际。发生那么大的事,小禹看起来什么情绪也没有,因为他只是想珍惜现在,不希望老
师回台北,也不要父亲离开他,更想永远跟阿嬷生活在一起。其实,这些人世间的艰难与
变化,就连小禹──也不能够完全不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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