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面而来的是比毛毛雨更小更微的水气,和她蹲在屋簷下抽菸,吐出长气,我看着,漂移
的烟雾凝滞成巨大的蕈状,缓缓毁散。
聊著聊著,两人突然静默下来。
我想起去年夏天的光,炙热得像是火燄,烤焦了衣物以外的肤色和颜容。她越过几个城市
来家乡找我,我骑车载她去海边,站在仅至足踝的海中说话,然后等待涨潮,一点一点淹
没腿肚,直至更上,我们仍站着不动,无意后退。
她突然想起些什么,告诉我,上个星期收到前男友的问候。那时正独自一人逗留在兰屿,
岛上的陌生与疏离如同他云淡风轻的几句话。听了那些,却怅然若失,下午坐在海滩,看
夕阳被海面吞噬,短短不过几时,就抽完了一整包菸。
他大上自己一轮,有着理想,也有稳定收入。虽然如此,年纪的距离感觉起来好像也没什
么,两人照样出去吃饭兜风,牵手亲吻,然后做爱。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就突然分开了。”
她说著,似笑非笑。
我一时之间读不出她的情绪为何,只是应了一声,撇头望去海面,闪烁著亮晃晃的金波混
淆了我的感官,听她再说:
“如果今年我三十岁了,不是二十岁,他再找我,或许就不会离开。”
我好像懂,但其实根本不懂。
时间是这世上最温柔的酷刑,改变一个人从无到有,从有到无。
我想起十七岁那年遇见的男孩,到此刻二十岁,短短三年,却几乎忘记当初那颗为他剧烈
跳动的心,是如何发热,震撼身内的宇宙。现在和他出去,骑车跟着,看他削瘦的身形在
前方领路,偶尔侧头寻我,我总在想,当初那个我深深爱着的男孩呢。
我已经不爱你了,我爱着的,是以前的你。
这些日子以来,不是没有遇过曾让自己动心的人,只是他们都已褪去了曾经身为一个男孩
的稚气,变成世俗而狡猾的男人。
爱我,就要给我些什么。我不给,你就什么都别想得到。
于是啊,我一次一次地和这些人说再见。每次我都寂寞得像是心被挖空了,泛出巨大的回
声,逼迫我想像:若在更早之前,他仍未老,身心皆稚,单纯得像是高中男孩,而我亦然
,两人擦肩而过,若是都回头寻望了,事情会变得怎样。
这些日子以来,似是而非的成长了,在人群间周旋,反倒开始怀念年轻时候的情爱。不以
岁数界定,而是心境的转变。我想念那个曾经爱得用力,毫无隐瞒,也给出全部的自己,
到现在,或是未来,都只能爱得像当初所爱的不及一半甚至更少。
我已经全都忘记了,再也不会眷恋旧人,是我贪图著青春无色无欲的花火。
站在海里渐升的海面,我点起一根菸,她也点起,前方夕阳正要直落。
停顿许久,我想起一些事。
“那个,其实,我之前跟妳说高中一个很喜欢的女生,呃,她其实是男的。嗯,就是这样
。”我告诉她,然后我们都笑了出来。
只是去年夏天在海边站着,潮汐浸湿了短裤边缘的我们,都没料想到事隔半年多之后,深
夜喝酒,借着酒意我告诉她:其实,我,喜欢上妳喜欢的那一个男的了。
不过那时我们也没想到,当初各别深爱着的男孩和男人,都早已远去,消失在好远好远的
梦境里。
我想,残酷如时间,却异常温柔,毫无声息地割除了心头的一块肉。重新复习,抚摸,却
也只剩下一处硬疤,都不再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