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早,英锜表示,他还是想回台北一趟。远远见个面都成。
“妈。”他决定先拨通电话“你们最近还好吗?”
自上次一别,英锜再也没和家里通信。原本以为那怯懦的声调已够窝囊,殊
不知母亲话筒传来的话更犹如空灵,颤音嫋嫋。
“上次你走后,你爸就中风了,你也知道他的血压一直都高……。”
来不及听完后面的交代,他再次拉着我的手夺门而出。
他父亲中风后损伤的部位在左侧额叶,得了表达性失语症。但就算他父亲真
能说些什么,英锜面对着他蜷曲的右手和下垂的嘴角,话到嘴边总又咽了回去。
辞了台中的工作,英锜后来在台北的地区医院应征了同样的职位。白天他仍
旧开关千篇一律的仪器,晚上却得多面对父亲毫无起色的症状。母亲在这些年虔
心修佛,无论四季,她白天总是搀著老伴到公园的老榕底下,敛眉低吟著佛祖菩
萨,仅愿能修得一颗舍利。
树阿树,若我俩曾用五百年求得一段缘,是否你曾嘲笑我们为何当初不求一
段情?
三个月后的年末,寒流肆无忌惮的垄罩整个台北城,女人们依旧撑著伞在街
上疾行,高跟鞋在人行道上的积水处溅起阵阵涟漪;而男人们收起夏日的狂傲,
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在骑楼间慌乱穿梭。
也许是怕寒风通体刺骨,或是怕体内呼之欲出的兽被人察觉。
而英锜此时更仿佛掉进了寒潭泥淖。冰冷的天候使他的父亲二度中风,人像
散了架的皮囊瘫在床上动弹不得,原本已是有话说不出,如今更是无话可说,而
母亲却在此时要他结婚,一方面说要冲喜,一方面要他了却父亲的一桩心事。于
是接踵而至的相亲将他压得更喘不过气,却不敢再悖逆,便就著母亲的意思赶在
年节前和人结了亲家。
结婚前一晚,我们在他房间里,他点燃刚从楼下超商买的七星中淡。我正纳
闷着他何时复发的瘾,却只见他将菸夹在指间,任由那星火闪烁,直到烧上了他
的指节,然后蔓延著吞噬属于我们的桃源。
我们站在荒芜,再次无言相拥。
最后我撑起身,爬进了他的衣橱,当回我原本属于他的,柜中的秘密。
“你会恨我吗?”锁上门前,我直视了他的双眼,希望在他的瞳仁里映下永
恒。他的眼神带着浊光而不见一滴泪,但那颗泛滥成灾的心已被我看穿。
曾以为我们离自由的距离,只要跨越云林台北的伤就能到达。直到那晚我才
明白,两百公里也好,九个英文字母的差距也罢,柜子离地从来仅一步之遥,只
是他忘不掉过去却又不愿意承认,于是举步不前,停在原地任人左右,尤其是本
该推着他向前却伤他最深的亲情。
“不会。”
明晚一过,尘归尘,土归土,我们都将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