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伍的前夕,同时也是我与良相识的周年,在这人生徬徨的当口,那
日开始的回忆竟莫名鲜明了起来,我念及了良,发狂地想念他,于是我再
度破了彼此约守,打电话欲与他相见。电话里,他的语声淡淡的,听不出
情绪,但也没有拒绝。
于是我们找了个地方,坐在长椅,轻声闲谈,仿佛彼此从未有过波澜
。临别前,他取下手上戒指递给了我:“送你,这是我妈初恋情人送给她
的,我现在交给你,希望它能保佑你平平安安。”
戒环尺寸比我手指略大,或许是适合他母亲初恋情人的模样,我将其
戴上,内心百感交集,环面上的刻纹隐微,仿佛记印了逝去时光里,某个
可能也不可说的情愫,而如今他将这蕴含纪念的物品付托予我,或许是真
把我放在心底的重要角落吧,在那儿,是一段深刻狂烈的爱情。
自然我也想起了彦,他交给我的那枚环戒早因沉重无法承受、被藏于
抽屉深处。这一刻我突然觉得世事好讽刺,我收到两个男人给我的戒指,
却都不是一段坚定关系的开始,反而是种告别,尽管其间有着祝福,还是
令人黯然。
之后,当兵的那段期间,尽管家人同袍眼光异样,我依然坚持戴着良
的祝福,似乎那样就是他在旁陪着,与我说话,即使遇到再大的困蹇,也
有力量与其面对。
可是退伍前,那枚戒指却离开了我身畔。当时,我正坐在火车上盯着
把玩,怎料一个错手,它便跌出我视界。我惶急地趴在地上寻望,拜托一
个个乘客腾出空间借我探看,但任凭怎样翻找,直到火车抵站仍是毫无影
踪。
我呆愣在月台,看着火车飞驶离去,感伤漫溢,为什么我总留不住?
留不住良,留不住与他的照片,现在竟连他交给我的珍视之物也留不住。
究竟上天是要把我与他的缘断绝至何种境界?
我只能告诉自己,也许远处的良觉得我已不再需要它的保护,他要我
敞开心胸,重新寻找属于自己的阳光。
~※~
然而阳光该至何处寻?曾给过我温怀的某个身影在那段时间乍现,带
来些许欣喜希望,但终究还是没隐于西山,只再次留予一抹晚霞在记忆里
。他说要我等,但怎么等都是黑夜,不见曙光。
于是,我又哀伤地想起良。
我晃去了木栅,一面走、一面望着熟悉景致,心头汹涌。有个冲动想
听他的声音却没带手机,巷口老杂货店旁倒是有个公用电话,然尽管想打
,却又不敢,并不是害怕被拒绝,更害怕的是听到他声音后,又会无法遏
抑地陷入更深的回忆,陷入想他、渴望他、却无法将他拥在怀里的悽痛。
可是几番行前、怯步,我终究还是拨了电话。
“喂?”短短一字的声音,却不知为何就勾了心底颤动,但我不敢应
答,听了他几次的困惑询问,便慌急地放下话筒,站在墙边呆愣,惹得门
口闲散乘凉的老板面色狐疑。
我心里交战着,虽曾承诺还他平静,但既隔了两年,卑微求个再叙应
不过分吧?于是我又颤抖地按下号码。
须臾,我在老屋门前望见了良,虽不可能但觉得他似高了些,然变壮
的体格是确定的,微微紧身的净白T恤下有明显的结实胸臂曲线,虽仅衬
上一条简单服贴的靛蓝牛仔裤,却已替去初识时那青涩的男孩模样,是个
站在街边、光背影便散漾幻诱的小男人。
是自然的成长,还是他的确往他心中那保护者的形象迈进?那..此刻
是否已有人于他簷下被照顾著?
我不晓得该跟他说什么,再会的紧张让齿舌钝拙,只默默坐上他机车
,隔着特意的身躯距离。然红灯停煞之际,我悄悄凑近,闭眼将自己融入
他颈项的温度。
找了家店,我们顺道用着晚餐,餐桌上,我望着良,好陌生的五官,
难道这些年人事的拖磨,真让我忘了他形样?我仔细盯瞧、寻找因由。“
这样一直看着人是很不礼貌的喔!”他假作不悦。
我赖皮地笑了笑。应是少了些光芒吧!这些日子他真的过得好吗?记
忆里最早的他是绽著活力笑语,就算当话讲清后现出了阴暗面,依旧发亮
。而如今,那玉石般的温润辉泽,却黯淡宛若岩铁。
然这是他的选择,他觉得好,那就好了。我听着他说修了辅系、念书
到半夜有余裕便跑步健身,“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累?”我有点心疼
。
“这样,才不会乱想。”他怔望我片刻后,将手边残茶一饮而尽。
吃完了饭,我不敢久待,怕再多看他几眼,又会耽溺于与他相处的时
光,再也不舍离去。我在公共汽车上望着他似乎透了点惆怅的送别目光,于心
底轻唸对他的祝福:“良,你一定要过得好好的。”
倚在窗口,看着他渐渐远离的身影,不知不觉泪水已肆溢。天空缓缓
飘起微雨,衬著街灯,斜斜在玻璃上不断划下流星般光影,那是掺杂凄楚
的美丽,用闪耀锋芒,在心魂复现曾经痛过的痕迹。
公共汽车一站过了一站,街景也不停更替,呆望窗外远方的我只觉明日茫
茫,只知今晚又是个无法入眠的一夜。但就当欲闭眼挡去那些撩乱光影,
我突然看见令人颤慑的景象,良正骑着机车,在公共汽车外跟追。
趁著靠站,我慌乱奔下,而良也停了车,安全帽下的澄澈双眼定视著
我。“上来。”须臾,他说。
机车向前轰驶,他没说去哪,上了车的我也没问,只盯着他背影。他
的T恤已被雨丝击打得湿漉,我忍不住将手环向他腰际,然后心疼地紧紧
将他抱拥,分担他身躯的寒凉。
随着车路拐绕,终于,我知道他想去哪,他想去当年情热之际我们常
去看的水舞表演。
当时,光束闪耀、乐声激越,水柱如喷泉将瑰丽彩影推向天际。那依
曲节摆舞的灵动银链,一会儿以羞怯笑颜扭折身臂抛着明媚春光,一会儿
腾跃夜空昂首快意。那是记忆中无法忘却的感动,而依在良的怀里,视界
的一切更是带着幻梦色彩,让那水样光影以细致又壮美的舞姿牵动心魂最
深处。
然当我们停了车,走了过去,眼前所见却令人愕然,广场似已暗阒多
时,仅简单于周边缀放些盆花,似乎曾经的那份悸动与旖旎,都早随水烟
飘化于闪烁星辰。
良一言不发,伫立许久才出了声:“走吧。”而接续,他载我回到曾
经我俩都很熟悉的地方,我的学校。
我们漫步在校园里,从曾故意翻过的大门围墙,到他捡起汽球、说是
定情礼物的长道,他依旧默然,但我知道他正走着属于我们的回忆。他的
步伐沉重但方向却笃定,那样子便如我一般,尽管这些年已封印了此处不
愿再踏足,可是在记忆里依旧不断重复回放。然而,当一路行去,景物却
渐渐让人心情凝郁。
那个他坐在上面嚷着要吻我的矮墙不见了,我们曾在同个地方藉暗夜
握著彼此双手,比肩相倚,看微飔中漫舞的平宁,听周遭间歇的虫唱。但
现在已被抹去换成直通车道。
不远处的阴阒角落,曾有长须老树展出绿伞,我们在树下石椅用浓情
相吻将时间凝成永恒契守,用火热肤触讴歌上天赐幸。但老树也失了影迹
,周遭景貌成了一笔弯折小径缀著植花、勾著池水远去。
而系馆外的蝶舞草坪,他曾拾起蒲公英吹散一半银芒交给了我,让我
将剩下种籽送向天边。当时他说,蒲公英再生之时,就是梦想愿望实现之
际。然现今,丛密的钢冷银灰大楼已盘据整块空地。
还好,砖红系馆仍在,我们愣坐于门前高台,无法言语。
许久,良终于呢喃出了声:“为什么....为什么都不在了,是不是所
有我们走过的一切,其实都只是一场梦.....”
“东西不在了,还有我们记得啊,我记得,你记得。它们都在心里,
只要我们坚持,就不会消失啊。”我握住他的手贴向我胸口。
“学长,我想亲你。”他转过头,眼眶已是泛泪,而其双唇随即侵贴
而上。那语句、那触感一如最早相识时光,但此时在彼此舌尖传递的,却
是一种急切的渴求,多了伤怀,掺了思念。
“良,我们不要分手好不好?”我哭着问他,语声哽咽。
“嗯……”他抱住了我。
于是我们紧拥著,像抓住浩劫分隔后好不容易觅得的彼此。用狂肆泪
水,发泄这多年磨难带来的伤苦与郁愁。
~※~
时年继续运转,而我站在良曾住过的老巷,盯着那被剖半的旧屋群唏
嘘。
“你也太会跑了,叫你等我一下,我要买些水果,结果你居然就晃到
这里了。”一个声音从背后冒了出来。
“你住过的老屋子不见了,变成这个。”我指着眼前高楼,心中嗟叹
。
“是啊。”良陪着我,静静望着,一同陷入回忆,那些欣喜的、感伤
的,揉成一股苦涩却回甘的滋味漫溢心头。
许久,他牵起我的手,嘴角扬起泛著光采的笑容:“好啦,走吧,总
有一天我们会有新的家,我们的。”
“我要有一整面墙的书柜,放满我的小说和漫画。”我举手大声呼喊
。
“那我的书跟CD要放哪里?”他斜眼瞄我。
“CD可以,但你的书要放远点,不然显得我很幼稚肤浅。”那些什么
佛经哲学跟我这辈子无关,下辈子也无缘啊。
“不行,学长你道行太低,不多念点有深度的书,让学弟我好好帮你
调教一下怎么行。”他语带双关地抱拥过来顺便搔了我敏感处。
一击得手后顺道跑远远的他,回过头望我,脸上绽出灿烂笑靥。我看
着我心爱的小男人,岁月淬炼出的成熟让他模样变得沉稳迷人,但那眉眼
又不时透著促狭玩心。我脑中开始勾勒起一方洁白小天地,那儿灯火昏黄
却温暖。下班后,我们一起烹煮晚餐,或许不似外食精致,但菜肴里都是
彼此的深刻关怀。
而当烦嚣渐渐静寂,我将倚坐他身畔,聆听来自柳琴拨划的动人旋律
。床几上是我俩相拥合照以及那组逗趣妖精小娃娃,另一头,则为开阔方
窗。当阳炎精神绽发热力时,可以望见苍穹悠扬飞过白羽。而黑夜来临之
际,会有我们灿笑相携,数着满空的点点耀目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