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还没有散去。
中秋已过，但长夏看似未止，整个文山区沉浸在欲雨的氛围里，像是多年抑郁的疾病，使人沉闷。我站在骑楼外，点起一根菸，蓦地收到男孩传来的讯息。他说他快到了，我在哪里。
忽然我悠悠地想起那个十七岁的我和十八岁的男孩。是更早以前，那个我们看不到，也再也回不去的从前，我们曾活在同一个微小的宇宙里。宇宙里漂浮的他曾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沉默，只告诉他，其实我不想只做你的朋友。
想起高三毕业那年暑假，再看一次《盛夏光年》，我才知道，原来那个余守恒是他，而康正行是我。
那年我十七岁，三年级大半的课都翘了没去上，留在宿舍睡觉或是在外溜搭。某天，是男孩还跟我住同一间寝室的某个早晨，我记得是令人麻痺和颤抖的寒冬，不知为何，又和男孩冷战了。点名完我们一前一后离开宿舍，他走在我前面，头也不回地往教室走去。我看着男孩的背影，却叫不出他的名字。距离不过三步远，却远得像是一辈子的长度。
我记得，那是我首次意识到我喜欢上了眼前这个体态精瘦，整天跟同学讨论音乐班女生，却依赖着我的男孩。
后来的我总是记得那些过于零散的。如那个在下学期开展的寒冬，离开宿舍时便会看见的操场，橘色跑道埋在浓浓大雾里头，看不见底端。我心底的城市正在缓缓崩塌，变成一座废墟。
想到这里，菸正好熄了。我没有回复男孩，而是传了讯息给朋友，说我和男孩要见面了。
朋友问我，你还爱他吗。
我愣了一下，然后否认，便随手拦了公共汽车坐上。车里有许多刚放学的高中生，他们体态良好，笑容灿烂，站在我身后的是两个刚打完球的男孩，散著浓郁的野味。其中一个黝黑剑眉的口型说，你看。另一个便朝前方看去。我顺着他们的方向看，一个绑马尾的女孩正要刷卡下车。
我突然想起男孩那年也是这样，跟我出去时也会看路上的女孩，或是教室外经过一个年轻貌美的实习老师，他会露出邪淫的表情，抓着下体，跟我说，我想干爆她。
已经想不起来全部的事情。十七岁以后，时常复习关于青春的每个样貌，会一个人走在东山街上，让那些穿着卡其制服的男孩错过身边，或是看那些青春小电影，想像自己是其中一个角色。后来总会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贪恋青春的人。
寒冬的结束预言著春华。学测放榜，各大专院校开始预备面试。男孩考得差，要离开宿舍。搬离前的最后一个假日，他留着，和我过了两天似是而非的生活。我想像，若是真的有个未来是我俩新婚，他是我的夫与妻，而我亦会是他的妻与夫。
睡前，我高高地坐在床板边缘，脚垂著，漫不经心地和他聊天。
男孩突然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否认了。心底却煎熬地想就这样跳下去，头最好能撞裂了磁砖，一了百了。
男孩离开宿舍的星期天下午，我面对着开始有了回音的房间，哭出声音来。我传讯息给男孩，说我已经开始想念你了。
后来，更多已经被我淡忘，但此刻却必须要扒开遗痕，重新洗涤并锻炼的事我都再度想起。
男孩和我突然开始了冗长的冷战，坐在他身边许久的我决心不要如此，和老师说我要换位置，到了一个几乎要全身转过去才看得见男孩的位置。我以为聪明如此，就可以将男孩在我心中的位置摧毁，却没料到男孩开始和另一个男孩熟捻起来。我试图不去想，私以为能就此轻轻放下，但终究骗不了自己的，每次上课一放松，眼神就会不自觉地往后方的男孩看去。
男孩嘴角的笑容我可以轻易辩读，那是他曾经因我而有的笑。
“你是我最完整的废墟。”
当初读到夏宇的这首诗，我几乎是以颤抖著的音调读完它，然后几乎疯狂地在心底默诵最后一句。你是我最完整的废墟。
我到南部某国立大学面试失利了，沮丧地搭车北上时，男孩传短信给我，说要和我谈谈。我蹲坐在车厢与车厢的交界处，听火车规律的行进声音。我问他，要和好吗。他说他想，却不知道在学校该怎么和我说话。男孩还说，他不喜欢我翘课不去教室，他觉得他很孤独。
有那么一刹那，我仿佛预见开始抽菸的我，打火机燃出的一瞬之光吞灭了菸头。我确切回复他的当下无疑玩火，也在自焚。
我们开始进行着秘密的游戏，在学校里不讲话，也少有眼神接触。手机短信却是百十封在流递。
某晚，和男孩短信聊得深入了，他说他觉得自己变得很怪。我问怎么了。他说，他喜欢班上另一个男孩。
突然想起那些过于零散的我，冬天总喜欢站在宿舍前方看操场，想像自己即将自阶梯上跌落。我想起教室后方的男孩看着别人的眼神，以及嘴角笑的弧度。我明白这一切都不是多心，而是实情。
那你知道我喜欢你吗。我说。
顷刻间我更加明了，从开始和男孩传短信的时候开始，又或者是他搬离宿舍的那天，不，更早，也许是学校公布高三转组名单的那天，我搜寻所有转组生的脸书开始，甚至是他升高二时选择自然组，就注定了那句我在男孩的毕业纪念册上所留下的九个字：你是我最完整的废墟。都将变成日后的预言。
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和男孩试着和谈。我学习如何从失恋中走出，他在学着摸索青春期后的性向及未来。
然后，再来是好多的每一天。我和男孩的短信并未这样断了，反而越加越多，我们依然在学校里保持着暧昧的关系，鲜少交谈，但上课手机猛然震动，都是我俩秘密的讯息。
他说，他觉得他喜欢我。
我说，我知道。
他说，你也喜欢我。
我说，对。
在我的十七岁，男孩的十八岁结束之前，我已经无法自拔地深爱着他。我不知他是否如此，但我能感受到，我试着拥抱男孩因为性向模糊的懦弱，他从未抗拒。
我爱男孩，男孩爱我，我们活在同一个宇宙里，一起看了这个世界的初始与败亡。他建了一座城，领我走进。而我们从不碰触性，只像一对比朋友更好的兄弟，但我能感受到他坐在我身上时，胸腹散发出的体热，他的尾椎，他的臀腿，还有偶尔戏闹他时碰触的私处，勃起像是新发的芽。
我也是。后来好多次和男孩吃饭，走在长长的东山街或是竹莲市场，他会拉着我的衣角，要我不要离开他，我都会无法控制地勃起，却没有任何关于和他性交的意图。
这是我的十七岁，爱得纯净无瑕的十七岁。
记得有天，我和男孩看了安海瑟威的《One Day》，看完后不知为何，就觉得好难过，眼泪不自觉地掉了下来。男孩却说他不懂。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只是继续哭。
后来，男孩突然问起我这部电影，在我问他说，我们要不要在一起之后，他却拒绝了。
因为我们迟早都会分手，不要因为在一起这个决定，伤害未来的我们。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这是男孩的意思。
《盛夏光年》里，余守恒也是这样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但我也不只想做你的朋友。
"I love you, Dex. I really do. I just don't like you anymore."
我想起《One day》的结局，也想起《盛夏光年》最后他们在海边的画面。我试着去相信什么，却发现无论此刻或是那时，我的世界都曾未有光。男孩所给我的只是短暂一时的光亮，在两人所处的真空宇宙，卑微地倚靠彼此存活。但我无法了，我无法再去相信什么。我爱男孩，男孩爱我，但我们终究跨不过性别所设限出的一道藩篱。他是花，我是土，他仰赖着我而活，我因他活得光彩，却无法变成一体。
公共汽车抵站，我转乘捷运后，在茫茫人海中男孩朝我走来。
此刻我二十岁了，男孩即将二十一岁。如果这是一部电影，我从未知道我们是否走进结局了。
我变得很多，男孩也是。
但唯一不变的，对他，对我来说，依然如此：你，是我最完整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