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在我心口斩下一刀名叫绝望的伤痕,也同时将我推入一直在观望的网络世
界,然而尽管我在圈内怎样生死悲喜,心中总隔了一角放着他、放著曾与他的一
切。
再次见到他,是毕业之后的同学会,还记得地点在一家酒吧。那晚我看到他
从门口走进,依旧是那出尘般的俊美模样,聚起厅内所有跃动耀采。我待在角落
,一点一点啜著苦涩的啤酒,望着他。说实在,经历过一些与旁人的风雨,曾经
逼着自己对他的那种恨早已淡了,留存的,只能称之为怨怼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发现了我,眼中绽出些微光芒。但或许我的表情依
旧冷寒,他只是远望着,手中啤酒一杯换过一杯。杯中晃动的酒色似乎映着他的
沉郁,显得浊滞,他那原本聚光的神采,也暗阒在昏黄灯影。
接近散场时,我走过克的身旁,本已瘫靠于椅背的他却一把将我拉坐,紧紧
搭搂住。或许是饮得太多已有醉意,他的脸颊几近与我相贴,而其胸膛的火热也
再次点起我压抑已久的悸动。我听不清他开头歪歪倒倒、指天画地讲了什么,只
记得最末他哀伤地凝望我,喃喃说著:“我好想你..好想..好想....”
那瞬间,我呆愣了,一股酸楚几乎要化成夺眶泪水,为什么世事总要如此磨
折?为什么他既牵眷着我,又要让彼此走到这般田地?而现今的我,该如何自处
?
我望着他被其他熟识同学一边嘀咕、一边架起顺道载走,然后我在街头晃荡
如游魂,街灯被林叶筛弄得闪烁,而我酣醉沉溺在那些本已不愿再想起的往事。
~※~
说没有期待是骗人的,后来的那几天,我只能想办法让自己漠视,漠视没有
接到克任何只字词组的事实。醉话总当不成真,毕竟我与他都活在现实,而不是
能任意构筑的醉乡,那忽现的挂念柔情可能在日升的睁眼之刻,又寂灭在他的魂
灵深处。于是我再次捏熄心中那一角又微微灼亮的烛火,继续生活。
但世事除了磨折,还不甘见人平静,数年后,在隔了一片大海的另个世界一
隅,我竟又再次遇见了克。这回他虽然眉眼一如往常清逸,两鬓却已掺著几根白
发,而且,身边多了一个女人、一台婴儿车。
我在街边愣著,不相信这样的凑巧,直到他也瞥见我,现着意外眼神,才确
定这事实。我深呼吸了一口,迈步走过去。
“好久不见!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嘴角有掩抑不住的兴奋笑容,问了我
到此的因由,也说他现今在这城市工作。“这..我老婆。”他指了指旁侧,讷讷
地说,同时也转过头跟那女人介绍我名字。
“就是他啊!”他太太惊诧地嚷了起来,旋即用饶富兴味的眼光盯着我。
“怎么了,我这么有名喔?”我笑问。
“等等我跟你讲。”她话才说完,我就见她支使著克去街角另端商店买饮料
,克才刚小小抗议,就被她怒眼一瞪乖乖去办事。这是我本来认识的克吗?那天
不怕地不怕、凡事都有定见的潇洒汉子?
我随她在路边长椅坐下,同时打量著,不知其意,以外貌而言她不能算标致
,梳着俐落马尾,应属于可爱类型吧。所以,克是喜欢这样的女生?
“他有跟你提过我?”我一面猜测她意图,一面先行进攻。
“倒也不算,只是有天我发现他抽屉里好好收著几张卡片,就好奇翻了一下
,是你给他的生日卡。”她瞄着我,顿时让我心虚回想当初到底写了啥暧昧话语
。
“看他这么宝贝收著,我还以为是哪个前女友给他的东西,结果才去跟他小
闹一下,假装要撕掉扔了,他居然马上翻脸,一把抢了回去。”她继续说著:“
我当然跟他没完没了啦,搞到最后,我才知道写卡片的人居然是个男的。”
我小心地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当然是卢到他把所有的事都跟我说啊!”她很得意。
所有?也不知道是怎样的所有,难道也包括溪头那晚的擦枪走火?不过听到
克将我的卡片视若珍宝,到现在还好好收著,顿时觉得很欣慰,总算,我没有白
爱过他。可是,他也将我的身分说了吗?我狐疑地续问:“包括我是....?”
“是啊!”她露出暧昧笑容。“而且,他说你比我乖多了。”
这是意味我有与他太太相提并论的份量吗?我苦笑。但“乖”这个形容,是
否也代表我太过依顺,反倒后来失了兴味?我盯着这女人承认自己刁蛮骄纵霸道
,又得意洋洋克都不敢对她忤逆,不禁思索,可能我与克之间便缺乏那种刺激,
尽管平静,却少了起伏味道。
仿佛话匣子一开便无法停扼,她开始跟我抱怨克从不跟她过任何节日,包括
生日、情人节与圣诞节。任凭她祭出各种手段都无法改变。听到此我不禁释然,
克的个性如此,也难怪他要视我生日为无物了。
然而世事无定,假若一切重来,我换了个任性面目,真就能与他长相厮守吗
?何况我与他之间是性别世俗的层层隔障,剧本是早在开演时就写下悲怆结局的
。
“其实,我好忌妒你啊。”她突然抛出这么一句。
“忌妒?”该表示忌妒的人是我吧,只因我是个男人,起跑点便不知落后几
里。
“因为,从他话里,我觉得他真的很喜欢你,他讲你事时的那种温柔,那种
笑容,我从来没见过。”她说完又上下扫了我几眼:“而且,其实你们很配。”
“啊,我真庆幸我是个女人啊!”她对着街上大喊。
这时,克正抱着三罐饮料跑了过来,听到这呐喊,一脸莫名其妙问道:“什
么庆幸是个女人?你这么粗野,明明就是个男的,还不快去变性。”
“找死吗,不跟你讲。”她对克握拳,但随即又端起笑颜:“好啦,我不想
作电灯泡,我自己逛街去,宝宝顾好啊。”
我跟克望着她走远,又看了看彼此,两人眼中似都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
何说起。但还是他先开了口,问着我的感情状况,关心我怎么面对父母压力。晚
风徐徐吹来,此时情状就好像当年我们在社办小小房间里,互相靠倚著,分享著
。
“我可以抱抱娃娃吗?”征得了克的同意,我轻轻将婴儿捧起,他看来一岁
余,穿着一身水蓝,猜该是个小男生。我对他笑了笑,并掺了几个鬼脸,娃娃旋
即咯咯笑了出来,眨著灵动大眼,嘴巴嘟起吐气发出噗噜噗噜的声音,仿佛与我
回话。“看样子,他很喜欢我呢。”我摇着他手,他也扯着我的连衣帽系带玩。
一边逗著,一边有种感慨,毕竟我永远也没办法有自己的小孩。
“当然啊,他是我的儿子,爸爸喜欢的,他当然喜欢。”克在我耳边幽幽说
道。
我不禁转头望向他。
“对不起,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但那时候你都不给我机会,我看得出你
很恨我。”他握住我的手,暖暖的。
“早就不恨了,感情世界不就是这样?先爱的、付出比较多的,就注定是失
败者。我看开了。”我无奈地说。
“你错了,其实我大一就喜欢你了。”他这话来得意外,顿时令我愕然:“
注册那时第一眼远远看到你,不知道为什么,就好想认识你,所以就跟你搭讪了
。”
所以,那时他跟我选同门课也是特意?这乍来的表白让我乱了思绪,我从不
知一切的开始是这样因由,他怎能藏匿得如此之好?
“我说带你去社团是因为看你无聊,那是骗你的。大一我总觉你都冷冷的,
跟我保持距离,甚至有点躲我,我实在忍不住了,我想找点什么来更接近你。”
他继续对我抛出震撼弹。
“等等,你既然喜欢我,为什么又....后来你应该知道我也很喜欢你呀。”
我被搞乱了。
“那是因为我好害怕啊,我一直把所有的一切解释成我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但溪头的那个晚上,我突然明白,我对你的身体、对你,有更多的欲望。”他
看向远处,似乎陷在回忆中的那个深夜,那时的拥吻、勃发、几近释放。
“我跟自己说那是我们一时的意乱情迷,想跟你确认却又不敢,直到你跟我
说你是同性恋,我终于明白我们都一同走上很难回头的路。我好害怕好害怕,我
好喜欢你,可是我又不想变成同性恋。”他唤着我的名:“你知道吗?那时的我
好痛苦,我想戒掉你。但是,好难,好难。”
看着眼眶泛红的他,我哭了,当年那被刻意的冷落,那撕心的一拳都没让我
掉下泪,但听完这番话,我的无奈与他的纠结加在一起,却成了让眼泪坠落的重
量。
如果当时的他再勇敢些,我们会不会便有不同结局?然这条路如此晦暗、如
此荆棘处处,他既有选择,我又何必拉他一起走向炼狱?
我将小娃儿捧高至脸前,他睫毛长长翘翘的,五官粉雕玉琢,隐隐有着克的
俊美模样。我亲了亲他,就像吻著、也告别著记忆里那曾与我用笑颜挥洒青春的
克。
那个夜里我与他谈天说地,他静静听我描述走过的国度,听旅程中的美好邂
逅,有时还笑着跟我指指点点、怀疑路边行过的两个亲密男子是否也是。我想,
我与他能走到这样结局也堪欣慰吧!至少我们相视而笑,而非陌路仇人。
~※~
是啊,能在千山万水、崎岖转折后还拥有一池清澈碧波,已是幸。
如扬尘般的回忆又一一沉落无声息,我将相簿收至抽屉的最深处,躺回床、
闭上双眼,然后将脑海里的画面回播定格于毕旅的溪头,那时的我们相依相携,
单纯且无忧。
但总有一天,克、甚至是我都会再也无法忆起属于我们的暧昧青春。
只愿山中雨雾在千年轮回后,还能于林叶间悠悠传递,曾有两抹青涩身影,
在孤伞下、于奔火前,饮著、品着心契的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