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或许下午喝多了茶,虽不致无法入眠,但总觉睡得不很安稳,尤其,
我又梦到克了。也不知为何,总以为他已沉淀至心底很深的角落,却偶尔会在梦
里,在那我最无法提防的状态,悠然悬浮而出。然后于不同场景,搬弄相似的甜
蜜与怅惘。
方才的梦境依旧历历在目,细雨纷飞的夜里,灯光微晕,他展着笑颜牵拉我
飞奔,但彼此紧握的手却渐渐松开,于是我只能看着他越奔越远,看着那笑靥散
化在雨中,但隐隐约约,又有股温暖依稀留存。
是啊,我与他的距离曾那么远,也曾那么近,牵系彼此的线像是断了,但又
在意料之外悄悄接起。仿佛是天际我所追逐的耀眼灿星,尽管遥不可及,却偶尔
下凡化作萤火,环舞于我身畔。
我起了身,从抽屉内叠层的书简札记最底,抽出一本相册,翻开第一面。那
是毕业旅行中我偷拍的克,他抱着路上遇到的顽童,正装凶吓唬教训,很趣致的
画面。下一张,是他戴着太阳眼镜,帅气斜望远处。
就这样了,对不爱拍照的克,这是我仅有的、可以重新勾描的凭依。
阖上相簿,簿面上激扰而起的微尘像被翻搅而起的回忆,于是我循迹辨认著
,将那些在呼吸间已不断淡茫的往事,重新染上墨色。
~※~
克是各方面都与我有极大差异的人,曾经社团玩过个游戏,有人以火喻作他
,以水代表我,由此可知众人眼中我与他的阴阳两极。
他的五官雅致,不是那种勾人的艳,是清丽得连女生都自叹弗如,然他的行
止却不扭捏,恰如份际地将其斯文气质勾勒出来。而眉宇间的自信、举止间的洒
脱,所到之处便是阳光,像飘然云间的飞仙,却落落大方融入泥泞凡尘。更反差
的是,他在任何场合总敢放言,不论毒舌妙语都带给大家欢笑。那永远携著无穷
精力的身躯,来去如风。
还记得大一新生注册那天,暑末秋初,礼堂虽蔽去无云晴空下的微微灼炙,
哄闹的人声、摩肩擦踵的来去学子,却让这空间显得有点窒闷。我望着场内各样
标牌正欲理出个头绪时,有人凑近喊了我:“同学!”。
转头的那刻,俊美绝俗的脸庞让我愣呆了,像是国画中的人物工笔,古典地
勾出灵秀眼瞳、纤挺鼻梁,然后点上灿艳绛唇,而两道剑眉将原本过于柔和的五
官添加了飒爽英气。还未及反应,他便爽朗地问起我选课方法。
“我也正在研究耶。”我傻笑。
“是喔。”他蛮不在乎地顺便瞄了我手上文件单据,“欸,我们同系!”像
发现新大陆似,他大声呼嚷,同时用力拍了我的肩。接续就硬拉我一同摸索电脑
系统,最后望着各科洋洋洒洒的开课老师名单,半放弃地抛下一句:“不管啦,
就都跟你选一样的好了。”好似我跟他不是初识的陌生人,而是相交多年的老友
。
这就是我与克的第一次相遇,也就是在这一刻,他的笑靥狠狠击入,将我的
心拨动撩荡。高中时期的心死与失望,都因他找到一丝清朗。
不过这样的初识,却不让我觉得在他心中我有着特别,毕竟看起来他对谁都
是这般热情,倒是国文英文这两门课,由于没啥熟识同学,很自然地,我们便坐
在一起。当时的国文,我挑了老庄与明清时代的笔记小说,猜测既然部分课程会
述论剖析小说,应不会太枯燥,孰不知上半段的老庄对我们这些工科学生却是恶
梦。
那些探讨哲学的文字过于浮泛,很容易让人放空,让我心思离体远荡,而很
自然地,飘荡的落点便是坐在身旁的克,不知不觉地就偷瞥着他侧脸发愣。
有次他发觉了,微挑眉,递出询问眼神,慌乱的我只好随便指著书中段落表
示难以理解。他偷偷摊掌笑了笑,作出“我也一头雾水”的表情,然后翻了手边
讲义给我看,原来之前以为他在卖力笔记的,都是些胡乱涂鸦啊。于是那堂课我
们窃笑着,老师在讲台口沫横飞,台下却有两人相互交传着幼稚且无意义的图绘
。
这样算是有走近一些了吗?我不知道,可是大多情况,对他的笑语寒喧,我
却只怯生生地嗫嚅应个几句,然后压着乱蹦的心跳傻笑。所以,大一这一年的来
往,不过像一般同学那样,见了面打个招呼,有空聚在一起便随意闲聊。
他总为大家的焦点,而我是听众,默默看他以言辞舞动光与热,默默看他在
球场快意纵横,却抑著澎湃情浪于心口,不敢接近。更甚者,有时远远看他朝我
走来,竟慌得反射性躲开,然后暗自懊悔痛恨自己的无用。
下学期国文课的最末,老师要我们以人物为主题写篇简短小说,我想了一会
儿,便决定拿克作材料。
然当时又不可能惊世骇俗地将同性恋情摊开,于是我用生涩文字将他转为吉
他社前来招生的清丽女子,而后在社团里以似有若无的感情相处著。我藉著故事
,画了张他的素描,也将他当时死党捏化为情敌,结局自然私心地收拢成喜。
老师给了评语,指我描写情感过多,却忽略人物个性之形塑。但孰不知,我
却真的仅想借此机缘,纾发那我无法与人分享的隐抑之恋。
而某些情节现在想来,似乎我早已预视,但依旧义无反顾地往苦涩走去。
那是个与小说中类似的午间,我们都升上了大二,课末,一起顺道买了饭盒
。微风拂动了树梢,带起落叶翩翩,他转头忽问:“你要不要去我社团,顺便在
那吃?”
应该也是这么一句话,将我从默然看剧的观众,一把拽曳上舞台粉墨登场,
而后开启了这段悲喜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