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门山虽也属广义的张家界,却与昨日的袁家界、天子山不同景区,须从市
中心搭乘缆车而上。缆车站是座衬上玻璃帷幕的银亮建筑,本还担心他会否行岔
了路,自此错身,人海两茫茫,但或许天尚不愿断此缘,才走进去便见那帅气身
影倚在厅角墙柱。
他眨了眨眼跟我招呼,然后故作无事又乱望一阵,才晃至我们队尾。但惊吓
的是,当工作人员喊着我这车厢还有空位时,他竟举了手,神色自若钻了进来。
我看看老妈,她似没对这昨日嚷过之人留存印象,再望向男子,他端著初见
时的酷傲,直勾勾盯着窗外。须臾,才斜瞄了我一眼,带着些许窃笑,然后又迅
速切回铁面。好家伙,是学了四川变脸吗?
这缆车阔气十足,远从市心而起,牵拉出七里余长路。于是便见纷陈民宅、
大楼施工钢架在脚底丛乱而过。因此,百无聊赖的我用余光盯瞧着他,出门前才
将其好好意淫了一番,这当口自又将那结实裸身与放浪神情与他躯体叠合。或许
察觉我掺了杂质的目光,他也偷偷回瞄,嘴唇微动,估计若不是询问,便是装嗔
骂着类似“三个小朋友”的脏词。
不知若知晓我对他脑补了各样淫秽事,他会有怎样反应。但既在临走前抛出
这话语,他的意图便是不良,搞不好反倒是他在揣想我于门内的后续行止,甚或
已找个隐密处在脑海将我剥光、自我发泄。
乱想了片刻,忽觉自己竟被搞得如此肉欲,只能怪他气场过于强大,完全将
我牵耍著玩,于是狠狠瞪了他,然后将视线转往窗外。
呆望中,交杂建筑终于慢慢消散,转为碧野田园,小溪映着缠上云带的青山
蜿蜒往前,缆车也开始几度过塔折晃,随岭攀升。雾霭的蒸腾很令人迷醉,看它
笼著峰峦飘绕,许久,我才意会已爬升至极高。往下回望,缆绳没于云中,而山
腰上曲路如蛇盘转,是号称为“通天大道”的九九弯折,那曲弯似镶缀上翠林的
图腾,瑰丽穿绕。
突然,我感觉脚被抵著,瞥了过去,是他伸直了腿,仿佛不经意般,与我触
靠。我以为那只是望着窗外的他的无意识动作,但他却偶尔将脚微晃轻敲,好似
我们虽被迫隔着距离,却以此偷渡私情,而那敲击是种密码,隐匿地传递我俩都
无法明诉的暧昧话语。
~※~
半小时过去,我们终于越过层层英伟岭峰,到达天门山顶。然尽管今日天终
放晴,此地依旧被浓雾团围,只能见得林树交错,当行路拐抵至崖,除了岩壁,
便是另侧的无垠空茫,似乎云霭还眷恋着山景,不肯离去。
其实若视野清晰,手边该是大片险绝深谷,令人望之生畏,而脚下为“鬼谷
栈道”,不知用怎样工法凿插而建、架空于断崖。不过经昨日天子山的淬炼,早
已看淡,倒觉眼前之景似雪天般很是别致,木栏以交杂手法堆筑,应和岩旁侧生
枝枒,而叶影筛出细微轮廓,曲曲折折探进雾里,被染成初雪下的银妆风姿。在
这样时刻,仿佛我伸出手,便能掬一掌雪花,而后洒出满空冰晶。
我往后看,下了车便很识相避去队伍之末的他,正倚撑木栏,也盯着这片雾
缈。从那角度看出的景象应无枝岩之缀,但他却怔怔凝望那空茫,一如昨日昼时
,仿佛这样就能望穿雾帘,见其想望。这让我忆起夜里他的拭泪背影、那蜷缩于
我怀中的脆弱无所依凭。究竟是为了什么而伤寂?想询问,但踏了一步又犹豫,
毕竟我与他仅萍水相逢。
或恐游人不知自身所在之险,过了一段路,地面改为强化玻璃砖板,称作“
天空栈道”。藉爸妈一脸紧张、专心步伐的当口,我一面假作停驻拍照,一面缓
缓将自己落于队尾。“在看什么?”我还是忍不住试探了。
“‘卧虎藏龙’最后玉娇龙往下跳的地方应该就是这样吧。在云雾里飘飘荡
荡,什么悲伤、痛苦、绝望都跟自己无关了。”他悠悠说著,似乎空寂的景色有
种魔力,淡去人们武装,静涤思绪,面对本心。
“其实我跳楼过。”他讶异地回望抛出这句话的我。“没成功啦。”我补充
。
“呿...我以为站在我前面的是鬼了,所以是为什么?”他白了我一眼。
“就被逼婚,以死明志啊,吵架中什么都作的出来。当时我都躲去阳台,我
妈还一直骂过来,结果我就豁出去了,反正气死也是死,长痛不如短痛。”很奇
怪,现在讲起来心情却平静了,仿佛说的不是自己事。
他反倒听得很专心。“然后呢?”他问。
“就被我妈死命拉住,也不知她哪来这么大力气。”但说到这其实心里还是
有着无奈:“可是我都作到这样了,这几年她还是不放弃,口口声声说爱我、为
我好,但为什么不在乎我的感受、我的快乐?”
“嗯,我懂。”他碰了碰我的手,表示同理感触。我们静望山外雾茫,一同
失了言语,似乎眼前这涌动的、叠层的,都成了浓稠郁愁。
~※~
天门山最知名的“天门洞”在我们所处的岭巅之下,得再搭缆车折返一小段
,再换车接驳。接驳车转进稍早望见盘于山腰的“通天大道”,以近一百八的发
夹弯度攀绕。尖锐的峰岭在我周边交替流转,偶尔,远处“天门洞”会闪现其形
,投下明亮天光。如此盯看着,不久,我终抵达洞下广场,带着对大自然鬼斧神
工的敬意,仰首望向天门。
嶙峋山壁展臂斜开,石阶于广场尽处左右对称盘上台座,而后便是一路险危
笔直叠成天梯,以九九九之阶数搭至崖口。在那儿,是三国时代崩塌而现的百余
尺巨大山门,其巍峨的姿态,仿佛若诚心攀抵,便会化耀天门光灿,门之后,就
是无忧仙界。
阶道坡度不一,缓处还可悠闲信步,陡者便怕脚残滑坠成肉石,硬要抓扶护
栏才安心。我跟着爸妈缓缓往上推进,而他却是脚步轻快,总超前至远处,再返
身偷偷作出取笑表情,动着口形嫌我过慢。我们隔着两位老人家,远远地无声以
眼眉对呛,用手势交战,
几度回首,见脚后石阶逐渐堆叠起骇人高度,也意喻离终点越来越近。数番
休整再战后,终于,天门从最早望见的一方光窗,开绽为劈山裂口,而后形成将
我覆绕的参天巨门。
在铜亮的龙首奇兽护卫下,洞内有个被丛乱红带缀得喜气的“天锁”。我小
心跨去崖后略微探身,除了陡落的密林,不见些许奇景。先前上望时自我揣度形
构的仙气天光,刹那破碎成平乏现实。抬首四望,山壁呈乱斧碎劈之势往上包延
成拱,雨水透过岩层孔隙间或飞坠,将空间激漫得湿润沁凉。残余的就仅此天河
之水了吧,我在心里这样自我安慰。
爸妈随便逛一圈便觉无趣而下返,脚才刚离,他马上凑了过来:“你们很慢
耶。”
“不然勒,背他们跑上来?”我白眼他。
他找个干净地方坐下,拍拍旁边,要我与他一起。我望着由前方险阶带划而
出的开阔风景,想起前几年行于小吴哥神庙,当时石阶虽不长却陡峻得多,下阶
时眼前是碧树连天的无尽苍茫。来年若能踏足马雅神殿险梯,望见的不知又会是
怎样感慨。
无声依坐须臾,突然他开了口:“其实,昨天我来张家界是想走一圈、了结
心愿后,找个风景绝美的山头往下跳的。”
我震慑盯望他,那神情不似带着玩笑:“不可以!”我紧张按住他腿。
他笑了笑,将手于我相叠:“没事啦,我现在不是好好在你面前。”
想起方才他提及卧虎藏龙,还有昨午伞下的第一次交谈,原来那其中是真切
藏蕴著求死意涵。思及这样俊朗之人可能碎化成山间云泥,顿时令我周身发冷。
“遇见你,让我发现这世界不是只有鸟事烂人。”他看着我,眼神真挚。
“烂人?”我不太懂他指什么。
他蹙起了眉,仿佛讲述此事便是掏挖心底伤:“就有人不知道为什么可以见
一个勾一个,一起出去可以半途消失跟陌生人搞上,上一秒还说爱,下一秒就用
恶毒话喷你一脸。”他顿了一下,嘴角勾起嘲弄苦笑:“但有人就是犯贱,他妈
的贱,离不开,放不下,被踹在脚底还会谢主荣恩。”
一开始我还不知他的影射,但旋即便明了,然却不知该怎么安慰,只能拙劣
分享过往:“这就是爱情啊,爱上就爱上了,能怎么样?跟吸了毒一样,一开始
很快乐,但越来越多的欲望、奢求就开始变成彼此的枷锁、折磨。”我的语声也
随之无奈:“惨的是,为了等待不知何时出现的施舍笑脸,却又不肯放弃。”
曾推测过他跟夜里传讯那人的关系,没想到却比想像的更加恶劣。世事也著
实讽刺,意气风发如他本该众人阿谀恳求恩赐,却遇上命中注定的克敌而颓丧残
伤。我不禁好奇是怎样的天王级狠角能把他玩弄股掌,尽管愤恨至极,伤痕累累
,还是回头乞怜。
“可是我没觉得有帮上什么忙耶。”想不透我作了啥让他打消投崖念头。
“整件事,包括你,都很有意思啊。”他语焉不详,眼带暧昧地笑望着我。
“不懂。”这回语太高深了。
“好啦,其实当时我还想再实验男同之间是不是只有肉欲。”他补充。
“原来我只是个实验品。”我嘀咕著。
“拜托,我可是有在挑的好不好。”他用手肘撞了撞我。
“所以勒,有什么结论?”问这个其实我极度心虚,想起我初见他,到他进
我房内、洗澡、靠睡,还有那未竟之性事,我的思绪几乎除了他帅脸,便是团绕
那诱人肉体,内心层面的交流欲求不知有无十分之一。
“哈,我也不晓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但可以确定的是..”他故意对我渴
欲答案的眼神卖关子。“我在某人身上见识到什么叫有色无胆。”他笑咧了嘴。
“鬼勒,那是君子,君子好不好。”尽管被他讲得羞赧,我还是嘴硬地挣扎
。
“是吗?那今天晚上我倒要看你是怎样君子啊~~”他贴近我耳畔吹着气,
手也故意不规矩往我胯间摸抓,毫不在意我们身边来去游人。这行径太可恶了,
明著暗着挑逗,让人中招了,才控诉世间太过肉欲?
但听他这样讲,我才惊觉一事:“啊,忘了跟你说,我下山吃完午餐就要坐
飞机回台湾了,今天是在张家界最后一天。”
他瞪大了眼,一脸愕然,久久才吐出两字:“是喔。”欢快的对语氛围霎时
死寂。
我们又陷入了静默,但此时的无语掺著彼此的失落与惋惜。毕竟好不容易才
相互往对方世界跨近了一步,却已是别离时刻。过了好一阵,他才先出了声:“
好吧,就这样吧,你也该下去,不然你爸妈要报警了。”
“嗯,你不可以再作傻事喔,我要你活得好好的。而且....要幸福。”我站
了起来,不舍地凝望着他,记印他的身形、他的眉唇,我想我会怀念这眼神,那
冷傲不羁中的微微哀伤。
许久,我才终于压抑住不舍,迈开步伐。但才跨出一步,身后却霎时被一股
热流侵涌。他厚实的手臂将我紧紧圈住,头靠着我的颈肩,大力吸吐著,似乎想
以我的气味在记忆深深印烙。而那拥抱好温暖,带了点安稳,又富含千言万语的
悸动。“谢谢....”他悄声说著。
我靠在他怀里,恣意感受他的温度,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滞,而世界里没有
尘语喧嚣,只有我与他。
他放下了手,我缓缓下行,方才登阶之缓是为保留体力,这回却因每下一阶
,便在终结旅程最末的一点时分,有他的最末时分。思及此,脚步就不禁沉重了
。回忆如图绘,片段地随我步履交错乍现,冷傲的、郁愁的、笑闹的、挑逗的、
狂烈的、哀悽的,最后堆叠成心头满满的怅惘。我走着、停著、也回看着,他凝
望我的眼瞳渐渐看不清晰。
我没有问过他名字,也没留下电话,而他也一样。似乎从最早先,就已预定
了是彼此过客,是一场游戏,毕竟隔阂著无法放下的身影与羁绊。然当其失控走
火,烧至半边心坎时,接下来该怎么走、该怎么玩,都没人知道。时间帮我们作
了决定,早早残酷一刀划下,让彼此停留在最美丽的时候。
或许,若是有缘,当两人心中都再无罣碍,我会在晴日球场看到帅气奔洒身
影,黝亮的紧实臂腿淋漓著汗水,嘴角挂著桀敖自信笑容。我会在捷运车厢里,
发现有个孤傲心灵以耳机蔽去扰嚷,轻晃着,指尖敲打着,等待空寂心灵被填满
。
或许,当街车来去呼啸时,我将于车流之外、路的对侧,看到那曾以温暖胸
怀拥抱过我的男子,在那个刹那,我们相视,欢然而笑,然后故事将继续书写下
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