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手机铃声响起，隐隐约约透露著不安的氛围。
01:32 “护理之家刚刚打电话来，说爸爸正在急救，快点过来！”
“好，妈妳不要着急，我叫台出租车过去载妳，再一起去医院。”
01:46 “妈，我再五分钟就到，妳在楼下等我。”
01:50 “妈，快上车！”
01:58 “喂～护理之家吗？请问情况怎么样了？”
“已经救不回来了吗？好好好，我们马上就到！”
02:07 (到达护理之家)“奶奶，在这边～”
(母亲手摇父亲)“ＸＸ你醒来呀！不要再睡了！”
02:10 (护理师手递一张纸给我)“这是临时的死亡证明，时间就填现在吧！”
我望着墙上的时钟与手机显示的时间，亲手填上～02:10
父亲住进护理之家快满两年了，
当初因为摔倒骨折动手术，手术完我们无法照顾，
再加上常年洗肾，行动不便生活无法自理，
医院建议我们找一家专门机构负责照顾比较妥当，
于是我东奔西跑，
找到一家还算不错的护理之家，将父亲安置在这，
一个月差不多开销四万，在我们可负担范围内，
母亲每天都去看他，
我则没有那么勤快，三五天去看一次。
我并不喜欢我爸，说实在，我有点讨厌他，
但是我善于隐藏自己的负面情绪，不会表现出来，
所以他并不知道我讨厌他，我妈也不知道，我哥也不知道，
相反地，我爸可能觉得我还算孝顺，
他的话我都有听，
而且要帮忙要服侍时，我也表现得很热心。
他不是一个厚道的人，处处只为自己着想，不在乎别人眼光，
走在路上随地吐痰，生病叫他吃药不肯吃，复健嫌太辛苦不肯做，
生活上的一切事物都要别人服侍，还视为理所当然，
稍有怠慢，便给脸色，并以不合作做为武器，逼我们以后就范。
有一次全家参加旅行团到越南玩，
晚上导游邀团员去按摩，
家人都去了，只有我和我爸没有去，
我爸当时六十多岁，但看起来像八十几岁需要别人照顾，
家人出发前，在我爸的房间说﹕
“你不想去就在房间好好休息，我们按完就回来。”
当时我也在场，
我问他，需不需要我帮忙什么，或带你去哪里，他说不用，
并请我开好冷气，电视转到他要的频道，
并打开浴室热水，准备要洗澡，
我不疑有他，一切就绪后，就回自己房间休息了。
回房间后大约十分钟，我感觉情况有异，又悄悄折回我爸的房间。
到了门口心头一惊，果然我的第六感没有错，
门下的缝没有透光出来，里面是暗的，也没有洗澡的水声，
这么短的时间，他不可能洗好澡熄灯上床就寝，
我爸到哪里去了？
家人回来找不到人，可是唯我是问呀！
冷静思考了一下，依稀记得导游刚刚有说，
如果大家晚上要逛街，往哪边哪边走很热闹，可以去看看，
直觉告诉我，沿着导游说的方向找找，可能会有收获。
出饭店找了约莫二十分钟，果然在一家河粉店内，发现我爸的踪影，
我深呼吸一口气，直接走了进去，坐在他旁边，若无其事地说﹕
“这河粉看起来很好吃，我也来叫一碗。”
我永远忘不了他看到我时惊讶的表情，
回神后，他说﹕“算你厉害！被你找到了！”
如果没有找到，他就要把自己弄得很潦倒，在路边等著团员或导游发现，
回来舆论就会对我一片挞伐，照顾老爸不力等等…
后来我仔细回想，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这一切都是设计过的！
从不去按摩，到放洗澡热水，营造不出门的假象，
在在都要松懈我的戒心，好让他这伟大的计谋得逞，
我想想他为什么要陷害我，
好像是因为他白天提了一个要求，我没有积极回应，他心生不满的缘故，
天哪！脑袋用来设计自己最亲密的家人，内心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这样的人，我以后要更小心对待，不要让自己中招受伤了。
从越南事件后，他的分数就被我扣光了，
我对我一个很亲密的朋友说﹕
“我永远不会原谅我爸！当我爸往生时，我不会为他掉下一滴眼泪！”
我开车是我爸教的，他很自豪教出我的好技术。
我有印象最后一次载我爸出游，是两年前的农历新年，
当时他已不良于行，
我仍载他和我妈到新竹的一个大佛(天恩弥勒佛院)玩，
到达后不久，他就排泄大号在裤子上，
当时最近的洗手间在很远的地方，
我与母亲只好临时找出卫生纸，
沾水帮他擦拭股沟与大腿小腿污染到的地方，并找地方清洗裤子，
当然最后大佛也没玩到，就打道回府了。
后来我从母亲口中得知，
我爸对我帮他擦拭秽物的行为很感动，
认为我是孝顺小孩。
我没有养过小狗小猫，
不是我不喜欢，而是我害怕失去牠们时的哀伤，我无法承受。
我从来没看过人的遗体，
这样的场景我很陌生，也不会处理，
不知道该怎么摆放我的情绪，
但我看着父亲的遗体，心中却不感到害怕，
这是我多么熟悉的一个人阿！
静静地躺在我眼前，触手可及，仿佛睡着了般。
我想着我爸与我们家庭的过往，竟然想不到什么好事。
我爸年轻时赌博输掉很多钱，会打我妈，小时候我妈常对着我们小孩子哭，
少数想到好的记忆，
是学龄前父亲带我去上班，在面包店买马铃薯沙拉面包给我吃，
马铃薯沙拉面包是我对父亲美好的记忆。
“ＸＸ你醒来呀！不要再睡了！”我妈手摇我爸，略带哭音地说～
这是我三次最接近掉泪的第一次。
“奶奶妳不要伤心，爷爷走得很安详，
没有痛苦，像是睡着一样，而且昨天才帮他洗澡呢！”
我稍稍整理好情绪，也跟着护理师一同安慰我妈﹕
“护理师说的没错，爸爸走得没有痛苦，自然器官衰竭，算是寿终正寝，很幸运了！”
我是真心地这样想，不是空口安慰而已，
尤其是在八仙尘爆发生不久以及我才看过ISIS水刑与爆头的七分三十秒影片之后。
等礼仪师来的期间，我妈又用手摸着我爸，
低声唸著﹕“比刚才凉一点了，刚刚还温温的。”
礼仪师到达后，便开始进行该走的程序，
移灵、租冰柜、招魂、竖立灵位、设立灵堂…
忙到清晨五点多，天空鱼肚白才告一段落，出租车回到家里，已经六点多了，
虽然悲伤，但也需要休息睡眠，为接下来的忙碌储备能量。
死亡证明、除户登记、帐户移转、办理继承…
一个人消失以后，竟然有这么多程序要跑！
程序繁琐其实也不是坏事，可以借由忙碌暂时转移焦点，麻痺伤痛，
怕的是午夜梦回，悲伤的魔鬼出来扰人，
没有保护伞可以抵挡，任其予取予求。
到了星期六日的空档，
原本我报名了一个很重要的全国象棋比赛，想说没办法参加了，
但内心有一个声音响起﹕
“去比赛吧！转换一下心情也好，也许你爸也希望你去比赛呢～”
象棋是我的兴趣，我很常参加象棋比赛，北中南东都有我征战的身影。
我的象棋是我爸教的，我爸是我的启蒙老师，
他棋力大约三到四段，以现在的标准来说并不算高手，顶多在公园欺负一下老头子，
但我小时候觉得他很强，可以赢很多人，
现在我的棋力已经超越我爸，他很以教出我这样的徒弟为荣。
今年我的比赛成绩并不好，不符合我的实力，算是我的低潮期，
棋会会长、我的好友都关心我怎么了，
何况这几天忙东忙西，心情满是乌云，更没有时间练棋，
去比赛只有送死的份，但我还是抱着散心的心情去参加了。
第一天要下四盘棋
第一盘﹕我占优势的棋，莫名其妙被我下输了。
第二盘﹕也是我好，结果想不到什么入局的方法，但对手竟然掉钟负，算我捡到一盘。
第三盘﹕下到我大优的局面，一个不小心被对手逼和。
第四盘﹕一定要赢，否则就要被淘汰，结果我下著下著，眼看要输了，
可是对手一直走软，被我扳成均势，但均势和棋也是淘汰，
后来对手走了一个大漏著，我又捡到一盘胜利，低空飞过进入第二天决赛。
第二天要下三盘棋
第一盘﹕走到双方对攻，盘面我好一些，结果对手走了一步自杀棋，裁判判我赢。
第二盘﹕对手是以前很少交手过的棋友，我轻松获胜。
第三盘﹕遇到某位亚洲象棋特级大师，我持后手，按实力我差他一大截，应该必败。
比赛开始后，局势演变也似乎如此，我从一开始就落居下风，
中间我还走了一步随手棋，走的当下就后悔了，可是正式比赛不能悔棋，
只好硬著头皮走下去。对手也觉得是我走错，立刻乘胜追击，
但后来才发现，这竟是一步算度深远的好棋，诱敌深入再一一歼灭，
局势从此步开始逆转。后来再下了几步，对手也不硬撑，很有风度的投降了。
这次比赛，我竟获得参加十几届以来个人最好的成绩，
第二天最后一盘那步算度深远的好棋，不是我的棋力可以想到的，
是父亲在暗中帮助我吗？我迷惘了～
比赛完后，再忙了几天，很快就到了告别式。
告别式是一个不好过的场面，
要再次近距离看到遗体，承载各亲友的悲伤哀泣。
进行的仪式中有一项是师父喂食父亲饭与小菜，
我手上端著六样小菜，有一样是小贡丸，
我心里暗暗想着﹕“这还不错，父亲很喜欢吃贡丸，有贡丸他应该可以吃得饱！”
最后盖棺前瞻仰遗容，大家可对父亲说自己想说的话，
我妈问师父说﹕“我可以摸他吗？”
师父说最好不要，他有化妆，
这是我三次最接近掉泪的第二次。
我想起最后一次全家人在一起好好吃饭，
是两年前的父亲节，在一家连锁港式饮茶餐厅，
不久后父亲就开刀，接着就住进护理之家了。
我印象中父亲最后一次在外面吃饭，是两年前的十月，
那时父亲刚进护理之家不久，他吵着要出去吃饭，
后来经过护理师同意，我就推著坐轮椅的他，
到护理之家旁边的小面店，叫了盘沙茶牛肉炒面吃，
我和母亲也点了些东西填肚子，
父亲边吃边说好好吃，
后来父亲就不太吃东西，改用鼻胃管喂食了。
告别式完成后，马上移到二殡准备火化，
要把棺木推进火化炉的前一刻，
师父交代我们跪地，大喊三次﹕“火来了！爸爸快跑～”
我边喊著，脑袋边浮现孩提时代的场景，
仿佛我小小身躯过著马路，爸爸牵着我的手说﹕“快红灯了！快跑～”
这是我三次最接近掉泪的第三次。
父亲是无神论者，每每对于烧香拜佛嗤之以鼻，
我们也顺应他的观念，采用比较省钱现代的环保葬(树葬)。
火化历时约一百分钟，结束后会把剩下较大的骨头放在捡骨盘上请家属确认签名，
再磨成粉末，没想到剩下的骨头还这么多，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人的骨头。
磨成粉末后会用纸袋装好，再用盒子装着，方便我们携带。
到达树葬预定地，环境清幽，比我想像要好。
有九种树可以选﹕松、梅、杉…等等，母亲选了松树，
现场人员教我们怎么做之后，就全要我们自己动手了。
拿好铲子、畚箕，我一铲一铲地挖，小心不要挖到前人的骨灰，
不一会便挖了一个很深的洞，
“你挖得很好呢！”大家都称赞我～
我哥小心翼翼地将纸袋从盒子里取出，整袋放进挖好的洞里，
我再将土盖回去，用铲子慢慢压平，再铺回小石片，就大功告成了。
我终究没有掉下泪来，
是仍讨厌着我爸，还是大悲无言，我不清楚，
尘归尘土归土，此时原谅与否，好像已经不重要了。
爸爸安息吧～
谢谢你给了我生命，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会尽量记得你的好，
至于其余的，让它云淡风轻吧～
希望你摆脱桎梏你不健康的躯体后，
自由自在地飞，飞到一个属于你的快乐天空，
充满欢乐的世界，不再有痛苦与忧愁。
告别式这天刚好是七夕情人节，
应该会有很多新生命诞生，
其中有没有一个是你呢？
下辈子一定要幸福唷～
天使节 02:10
谨以此文记念我的父亲 1938～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