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翠岭散珠 (6)
突然间,他莫名所以地脱口而出:“可惜我不知道妳拣选了若干种色泽,否则……否
则……”
十四儿问:“否则什么?”
江璟想了想,叹了口气,摇摇头:“没什么,知道了也无用。”
十四儿盯着他,踱了几步,见他神态颇有些挫折,不知他破解庄中秘事之余,有什么
值得感到挫败?她对此人的心情亦愈来愈是复杂,迟疑一会,问:“你原想的用处,当然
不是破解寒舍亲随人数,好离庄他去,对罢?”
江璟道:“十四娘子很是聪明,当然不是。在下是想,纵然得知妳拣出多少色泽的真
珠加以编串,要推知衍生之数,仍不免一一编排,计算总和,这法儿可太笨了。咱们……
不,不是咱们,我是说,人们既已知珠炼一串应编若干颗、真珠若干色,倘若有一套道理
,可迅速计得编法有多少种,那便好了。”
十四儿不解:“好在何处?”
除了自己开心外,好在何处,倒也难答。江璟抓抓头:“一时之间弄不明白的数目,
能迅速弄明白,这不就很好?”
十四儿仍是疑惑:“豁然开朗,固然可喜,却将作何用途?”
江璟支吾起来:“便作……便作……作为妳统率贵庄亲随、清点人数班次的用途。”
自己也觉著这话牵强得很。
--忽地一个念头冒起:“她统率银泉山庄的宫女和阉人?这可不对!”瞄了下十四
儿的面色,见她果然对自己那句话并没什么异感,更加确定这事关系甚大,当下也不再出
声。
十四儿被他怪异的话头引起了兴致,挥手道:“我且想想。”踱开几步,手抚著水亭
石阑干,凝思起来。
江璟眼光正瞟著阑干上那只宛若西域白玉雕成的手,十四儿已说道:“毋须多想了,
运筹快一些,便也成了,熟练的算家大抵皆能如此,你我又不钻研算学,无谓苦思速成之
法。”
江璟摇手:“我要的就是不需繁复运筹也能成的速成之法。”
十四儿已有些不耐烦,道:“那便用心算啦。如果有人不仅心算迅速,记性也超卓,
能够记忆每一种编列的样貌,最后全数相加便是。”
江璟道:“这与使算筹有什么分别?只不过改成了算筹放在心中而已。”
十四儿见他执拗,自己一句句都被他顶了回来,微微有气,面露不悦地道:“那你我
便试试。”
江璟大喜,拍掌叫道:“善也!怎么试?”
十四儿道:“我出一题,你我分头去算,瞧谁先算成。”江璟问:“怎生验证真误?
”
十四儿向水亭另一侧侍立的两个宫女望了一眼:“让她们一一排列,穷举一切可能,
即知真谬。”
江璟道:“不行。题由妳出,妳自个暗地有了解法,我岂不上当?”
十四儿气道:“那你说怎么是好?”
她芳心不忿,但平日那忧愁神气却一扫而空,流露出少女嗔态,显得神采奕奕。江璟
但觉赏心悦目,不由自主,生出错觉,仿佛她这般精神是自己的“功劳”,明知是错觉,
却不由得更来了劲,哪还怕惹她生气?立即出主意:“自然是妳我合力设题。”
十四儿也赌上了气,轩眉道:“很好。”在石阑干上轻轻拍打:“在此就地试验,也
不须设想大数,编个宝石手钏儿便是--”
江璟接口道:“用宝石五色。”心想:“世上宝石其实色彩有若干、大小几何,我可
不知,那是西域奇珍,西旌宅子里珍品虽多,可没有这种豪侈又没实用的玩物。要是不够
五种色彩,岂不尴尬?可是数目说少了,算起来又没什么好玩。”
谁知十四儿道:“五颗宝石编不成手钏儿,何不用八色?”
江璟心说:“原来妳见过的宝石,有八色之多,说不定更多。这绝非寻常望族的眼界
。”方才那念头飘过脑际。他将之抛开,摆手道:“咱们虽还不曾开始比,但在下心中依
稀有数,八色排将起来,总数绝不在少,恐有数千种之多,极其旷日废时。”
十四儿道:“好啊,你偷偷心算起来了。”
江璟忙叫:“我冤枉哪!”这冤枉可是千真万确。他在厢房闲得发慌,自己设想过不
知多少种真珠色泽与数目的相配法子,早已知道此中千变万化,因而心服:自己既不知密
语规律,也就绝没法推出银泉山庄使女的数量。
十四儿欲信不信,仍要防他偷算,道:“那便折衷,取六色便是。能编出几条钏儿来
?”
江璟怕她又疑心自己,抢著道:“请借一位亭外的姐姐来计时。”
十四儿回头叫来一名宫女:“妳在旁轻声数数,直至我令停为止,切莫乱了次序。”
江璟问:“不要她取一只漏壶时计么?去院里的日晷旁守着,亦属可行。”
十四儿把头一昂:“我便是用心算,也用不上那么长的时辰。”
当下那满头雾水的宫女肃立在亭中,细声细气地数了起来:“一、二、三……”江璟
与十四儿各据水亭一边,十四儿低着头,纤指在石阑干上快速描划,虚拟炼圈形状,默记
串法。看那边时,江璟却从小径边拾了一颗石子,快手快脚地在地下画了个三角,在三角
之顶画了个小圈,又迟疑不定,在三角形内随手画了几个圈儿,仰起头,不再作图,傻傻
地瞧着天色。
宫女轻声数到“二百另二十四”,十四儿双手一拍,叫道:“成了!”转过身来,嫣
然含笑,风姿无限。
江璟听见了,却不为所动,仍仰天默思,口中喃喃。十四儿催道:“江郎已败,复咄
咄何为?”向宫女示意,那宫女走过去,在江璟手臂上轻轻推了一把。
江璟无奈,向地上的三角形望了一眼,叹道:“论时刻,是妳胜了。妳且说说有多少
种串法?”
十四儿浅浅一笑:“什么‘论时刻’是我胜了?小女子胜了,便是胜了,我共计得六
十种串法。”说著吩咐宫女:“去库房取六色石珠子来。”
江璟心道:“幸而不是去取六色宝石。不然宝气冲霄,太过张扬,不免大大破坏此庄
朴雅澹泊的作风。”
宫女取来石珠子,在亭中桌面把珠子环状排将起来,每排出一个圆圈,亭外一个宫女
便在树下泥土划一道。终于排列之法穷尽,删去重复者,果真便是六十道,全然不差。
这一场赌斗,江璟大败,对十四儿在心中凭空设想的本领也不禁佩服。而十四儿的记
心之佳,也不逊于他多少。但是有一事却不能不讲:“若限定只用默算,我未必便算得慢
于十四娘子。”
十四儿想了想,便即点头:“当是如此。”此言绝非讥讽,而是真心实意的肯定。她
目光转向地面那三角形,忍不住问:“珠串成圆,江郎怎地画了个三角之形?适才江郎对
著三角形苦思,以致落败,小女子殊为不解。”
江璟道:“我小时候在江南看杂书,知道前辈算家相传一些数目递进的难题,若以具
体事物指之,便画成这样的堆垛形状了。从最顶层的‘一’开始,每一层各有若干个数。
依在下的领略,这并不是在计算垛积,而是用以替代妳默算穷举的法子,算出若干物事之
排列,可得多少样貌。”
“我倒不曾见过这般杂书。”十四儿似懂非懂:“那你怎地不用这堆垛的法儿?”
江璟摇头:“前辈算家们不曾留下破解之方,他们自己连名姓亦未曾留下。本朝大算
家李淳风注十部古代算经,却并未纳入这类递进的难题,只因这些难题暂时无解。”
十四儿沉吟:“或者这些递进的难题,起初便走错了路子,是永无可解的,并不值得
探究。不然那些你所谓的前辈算家早该成名,在‘明算’一科中抡元,又怎会名姓湮没?
”
江璟闷声道:“不是这样的。”
十四儿拿他没法子,说到科举明算科,实在也有一事不解:“你喜爱算数,怎不循正
途求仕,来日高中明算科,以算学博士之身,为朝为民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