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荒路求存 (8)
沙若依道:“小娘子,主公有谕……谕示。”
十四儿面色本已不善,一听这话,突然更变严厉,眸子仿佛要射出霜刀一般,斥道:
“不可妄言。”
夫妇俩连忙“诺诺”连声。安磨邻道:“是,是,返庄再说,再…再向小娘子禀报。
”又忍不住怒视江璟,道:“主公说了,武林人之流,小娘子还是少来往的好。”
“我也习武,我也是武林人了。”十四儿冷冷地道。
安磨邻道:“主公料到小娘子会这么说,令我夫妇禀告小娘子,主公说习武的人尽多
著,将军士子,还有古刹名寺的武僧,也总习武,但混迹江湖的武人命贱,不可相提并论
。”
十四儿更怒:“这些说话,我自去和阿兄商议,你们往后不必传话,我是不听的,无
谓枉费唇舌。”一挥手,黑白夫妇俩跳起身来,躬身拱手,倒退著向来路过去。
直至俩人身影消失,十四儿才道:“客人请回。”
江璟不知她带来了多少宫女、阉人,四野寂静,如若她孤身一人,自己未始不能突然
发难脱身。现下他元劲刚刚跃升一阶,气力倒是旺得很,但折腾了这一日一夜,心头忽觉
说不出的疲惫。
十四儿眼瞳闪了闪,忽然加上一句:“更深了,客人犹未用膳,我吩咐厨下为客人做
来。”
江璟仅剩的心防登时溃散,摸摸鼻子认栽。二人一声不吭地涉过泥泞路,向银泉山庄
回返。
※
二人各怀心机,一趟路当真绝未交谈。回到庄内,江璟见厢房已被清扫得十分彻底,
那樵子早被打发走了,自己为樵子换上的半糙半精袍子却留在房内,想是庄中宫女另给了
樵子一套衣装。他拾起床上的袍子看了看,随手一抛,扔在屋角。而他藏在床榻底下、权
充易容材料的乱七八糟物事,亦被移除得干干净净。
瞥眼书案头,那叠春秋三传也换成了一部“文选”、一部“仪礼”。文选后世亦称“
昭明文选”,载满六朝文学风流。
江璟一耸眉,心想:“‘文选’虽也有议论之文,却亦有多情之赋,读之令人神驰情
纵;‘仪礼’却是板起了面孔教士人行事。两部书既是今日才换,一定出于十四儿的授意
,不知她是什么意思?”
俄顷,晚饭送到。宫女还未敲门,江璟隔着门窗早嗅到一股香喷喷的荤食气息,双眼
登时睁大了。要知道他名为大狗,除了嗅觉惊人,吃食的性儿也与狗儿有几分相仿。银泉
山庄餐食崇尚素雅之味,初尝令他惊艳,然而连吃好几日,他已快按捺不住对荤菜的向往
之心。这番逃离失败,真不知哪天才吃得上大块鱼肉?陡然间肉香扑鼻,惹得他在房中直
跳起来。
揭开食盒一看,四品素菜与几枚蒸饼之外,盒子正中铺着一小幅蒸笼布,竟当真搁著
一只烧鸡腿、一叠酱牛肉。
江璟看得眼也直了,极度的纳罕之下,反而起疑,居然狠得下心不伸筷子,暗忖:“
难道十四儿看我跟两个护卫斗了一场很耗力气,特意命厨房做来为我添荤加菜?绝无可能
!再说,此庄连鱼生也少用,突然宰鸡也罢了,民间宰牛是何等大事,官衙查得多严,怎
会有牛肉?”若说西旌之人去偷宰耕牛来吃,他一定信,但要是十四儿下令银泉山庄的从
人去私宰牛只,他说什么也难以想像。
“她在山径上是做戏么?见护卫一时杀不了我,一旁又有人暗袭相助,生怕护卫受多
了伤,便出面作假、骗我回庄、叫厨房给我做毒菜?这手段太也差劲,若真如此,她怎以
为能得逞?”
思量再三,赌性又起:“下毒便下毒。年渭娘还没有回来,十四儿要对她交代,就算
下毒,也不至于致命。要是吃出了什么残疾……要是她对我下毒……”饥饿之际,头脑微
昏,只觉栽在这心思深不可测的绝代少女手中,也是自己受她重视所致,否则她何必花费
如许功夫?
他一见十四儿之面,早已倾倒。少年刹那钟情,情思便如野马脱疆,只是他素性沉稳
淡漠,十四儿又敌友未明,他始终不愿承认自己也如寻常少年痴狂而已。这一刻眼前是美
食、心头是美人,“饮食”与“男女”两大欲都都占全了,他决意放胆大啖“毒食”,倒
也合乎古圣人对人性的评论。
心意一定,举起筷子、摆定架势,对满案美食使出风卷残云的吞噬之功。一吃才发现
,烧鸡腿哪儿是荤食?竟是蒟蒻所制!
造这只斋鸡腿的手艺不知出于哪位尚食局宫女,堪称登峰造极,非仅形状、色泽、纹
理尽皆维妙维肖,那弹滑质地和烧烤香气,也几乎以假乱真,不知以何种香料调制而来?
那酱牛肉又另有玄机:牛肉是当真有的,江璟也不懂银泉山庄哪儿弄来的牛肉,可是几片
牛肉之中,又杂着些蒟蒻仿造的赝品。而那“赝品”之精美,一如蒟蒻鸡腿,江璟的老饕
之舌也吃得津津有味、大叹满足。倘若品尝之人对饮食稍粗疏些,只怕也难以甄别真物与
赝品。
江璟吃得虽欢,总是疑窦丛生。银泉山庄的厨房会这样大煮荤腥,已然奇特;而以蒟
蒻细腻雕刻,添入香料,仿造荤肴,更是奇上加奇。虽说尚食局女史具备匠心妙手,但这
般铺张,断断不是十四儿的作风。所幸饱餐一顿下来,尚没有毒发的迹象。
听得宫女又在敲门,那是要例行收拾食盒、送入脸盆。江璟盖上食盒,便想开门询问
:“怎么今夜会备这许多荤菜的?”突然间,山径泥泞间的那枚树果模样掠过脑际。
他顿了顿,又揭开食盒,收起那幅沾过荤腥和鸡腿“赝品”的蒸笼布。待脸盆送入,
他拴上门,将布洗干净了,四面瞧瞧收拾得焕然一新的房间,把那布藏在了衣袖中。
第二日,十四儿不曾命人来请,宫女却又送来一身新袍,这次布料全来自庄中所存,
细白棉料摸著爽滑,极适宜春末夏初穿着。江璟素日喜爱穿白,当日那身商人袍子不知是
出于巧合抑或西旌有意笼络,也是白色,还合了世人规矩,表明我乃商人、并无功名,是
民间一介白衣。这时山庄送来白袍,而此庄与长安似有干系,同样不知是要讨客人之喜,
或是暗示他谨守平民份际。
江璟只觉与十四儿再见尴尬,午前便把自己关在房中,默思潜练回空诀之余,只管大
诵“文选”。午后,在房里委实气闷,寻思:“她既不欲和我见面,我便是出房乱走,也
遇不上她,就像前些天一样。”换上新袍,携了兵刃,走出房外。
所谓兵刃,其实便是樵子的那条扁担,还被沙若依的匕首削去了一小截。昨日他东窗
事发,樵子苏醒后被银泉山庄送了出去,他深夜回庄,就此莫名所以地收藏了人家的挑柴
家伙,颇为不好意思。但要去找个宫女说“这扁担还了给打柴阿兄”吗?又更加抹不开面
子。
漫步来到水亭,挪开石椅,腾出小块空地,拿担杖比划著练起棍招。群阉和宫女经过
,对他视若无睹,就如水亭里没半个人。早前他急着脱逃,并不在房外显露兵器功夫,但
经过昨日一场大闹,公然练功夫也没什么了。闷声练了一个下午,方在送晚膳前回房。
房门才开,便嗅到房内一阵草香,不禁一怔。山庄位于翠岭之上,在这春深之际本就
日夜弥漫草木清香,且庄内遍植大树青草,屋房皆为园林之气围绕,房内有股青草味儿,
实在难以与窗外气息辨别。那气味十分清浅,常人极难觉察。但江璟一嗅,立刻辨出这气
味并非真正青草,亦非花木,依稀在什么田舍地方闻过,却又不是自己在江南乡村所熟悉
的气味。
他向屋角一望,那儿扔著那件半糙半精的袍子,底下是一叠备用的锦褥。他只觉草味
从那里飘出,满腹疑窦走过去,从袍子和锦褥之间翻出一件物事,登时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