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海发现非罪有个十分独特,或者说是奇怪的习惯。那就是每天早晨天未亮他必定会
醒来,醒来的第一件事情也不像其他师兄弟一样,练练拳,或者做做杂务……他起来的第
一件事就是看书。
好几天下来,如海躲在非罪房间那扇窗户旁,看得一清二楚,虽然具体不知道是什么
书,但是看非罪那专注入定的神情,如海想,那肯定就是他从外面带来的绝世秘笈,里头
肯定记载了什么很难领悟的武学,才会连非罪都看得这么专注,却似乎不能参悟。
非罪看书的时候非常安静,只偶尔会发出一两声疑惑的沉吟。如海有时觉得,非罪身
上有种他们所没有的气质,像是一个优雅的书生,连动作都带着一点墨香的含蓄。
如海的打扫事务从天未亮起,一直到辰时做早课。非罪会在卯时不出房门,通常他会
先看见他低着头,一脸若有所思的走到廊间,然后对着乍亮的天空一声叹息,叹息的声音
很轻,若不是如海的耳力非常,平常人着实很难听见。
这时候如海都会静静地站在一边,先不去打扰他。一直到非罪重新将视线调整回来,
他才会迎上前去,亲切的与他说一声:“非罪师兄,早安。”
就像是现在。
非罪移回他脸上的目光带着几分深沉,虽然如海不知道他之前经历过什么,但他想肯
定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崎岖,才会令这个看来年纪并不怎么苍老的人,练就了这样一身武功
与气度。
“如海师弟早啊!”非罪停了一会儿,有些迟疑的模样接着说:“我想各位师兄弟都
在练功,我是否能过去与他们一同?”
如海听了一愣,有些疑惑的看着他,“非罪师兄想跟大家一起练武吗?”
“是的。我既然决定入了少林寺,就应该与师兄们一同习武。”
如海想了想,觉得非罪师兄不愧是武林高手,能有这样大彻大悟的精神,是令人敬佩
,但他心里却仍有些迟疑,总觉得把这样一个高手放到一般的弟子里面,似乎有些违和。
他在心中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拿不定主意,推说:“这事情还要先问过首座才行。”
当然,以他一个入门三年的小和尚平常要见到首座是非常困难的,顶多只有上茅房的
时候能够来个不期而遇,所以询问首座这个工作,自然是要非罪自己前去了。
非罪也很干脆,没有多说,立刻答应道:“我这就去问首座。”
如海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既是羡慕,又是难过。地位的分别就是这么
明显,这个刚入门的非罪师兄一入门就住在首座房间旁边,两个人相遇的机率自然比他高
得多。而他不要说首座了,连平常要见到自己的师傅都十分困难。
他只能默默地叹气,跟着转过身,继续他未完的打扫工作,想到等等早课前自己如果
没有把院子打扫完,那肯定又要挨骂了,如海的心情不禁又沉重了几分。
这头,非罪离开后立刻就找到了上次如海带他去的方丈室,据他这几天观察隔壁房间
首座的举动发现,每到这个时间他都会来找方丈一起用早点,可能还顺便聊聊一些寺内的
管理事项。
非罪站在方丈室外犹豫了一阵,不知道这个时间点适不适合去打扰他们。他正要敲门
的手抬起了又放下,在门外停了片刻后,终于决定还是不要去打扰首座与方丈。
然而就在他转身正要离开时,屋内却传出了方丈宏亮的声音。
“既然来了,就进来一谈吧。”
非罪停住了往回的步伐,推开了木门。
“恕在下冒昧,打扰了各位议事。”
屋内只见方丈坐在正中央,前方摆着一个方桌,上头还有着一锅冒烟的稀饭,方桌边
做了四个人,左边正是戒律院首座,右边的人非罪并没有见过,背对着自己那人则是始终
没有转过脸来。
方丈见了,指著右边那位长的肥头大耳,头顶量的发光的和尚说:“这是主掌寺斋堂
的道庆师弟。”
“道庆师兄好。”非罪颔首道。
道庆看了他一眼,带着福泰的脸颊挤出微笑,拢起一团肉来。
“早听方丈师兄提起过你,一直没机会一见。今日可算是见着了。”
方丈点头,又指著那个始终没有转过头来,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粗布僧衣的人和上说:
“这是主管藏经阁的玄广师弟。”
非罪听罢,亦对他颔首道:“久闻少林寺藏经阁天下无双。”
身穿深灰色僧衣的人终于回过头来,他的面孔上带着一种清冷的孤傲感,与并坐的其
他三人很不同,不仅只年龄看来小了他们一大截,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有种与他人格格不入
的感觉,与寺里其他僧人带着一种与人为善,圆融亲切的感觉不同。
他的身上似乎有着一层霜,将那张年轻且端正的面孔,冰封在寒冷之中。
“天下无双,这天下,指的是什么?”玄广冷然的神情,一字字慢慢地说著。
“天下,自然指的是这普天之下,率土之滨。”
玄广冷冷地笑了一声,“你的天下,太小。”
非罪不得甚解,躬身反问:“请师兄赐教。”
“你来少林,是为了什么?”玄广却不管方才的问题了,迳自开始了另一个问答。
“我为寻道而来。”
“什么道?”
“我心中所念之道。”
“你寻到了吗?”
“尚未,但也许只在咫尺。”
玄广沉默著,不再答腔。两人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一答听得旁边坐着的三人都是一阵雾
水,但还好他们早就习惯了这个玄广师弟素来的行为,也见怪不怪了。
倒是方丈见两人的谈话似乎告了一段落,便插话道:“玄广师弟就是这个脾气,你不
要放在心上。倒是今天你过来,是有什么要事吧?”
“是的。我在想是否可以跟各位师兄弟一起晨练。”
方丈沉吟了一会儿,转头向一旁戒律院首座说:“这事情你怎么看?我记得晨练是普
正师弟所管辖的。”
“的确是如此。非罪既入我少林戒律院,与他们一起晨练应是理所当然的……只是…
…”
方丈点头,“是啊,师弟,我也是有所思虑。”
非罪看着两人,没有说话。片刻之后,戒律院首座接续说道:“非罪啊,我看这事情
还是缓缓吧?”
方丈跟着说:“并非我们不愿让你与其他弟子一般,而是最近这些日子我与觉祖师弟
讨论了,想升你为戒律堂的执事,总管戒律堂的一些杂事。”
这个觉祖师弟,指的正是戒律院首座。
“我入寺时间尚浅,恐怕……”
方丈说了一句阿弥陀佛,接续道:“很多事情,不是只看表面。”
戒律院首座跟着说:“师兄所言极是,非罪,你不必谦虚推辞,我认为这位子由你来
坐,极为适合。”
他的语气十分决断,一副此事已经定案,不容再议的模样。非罪也只能微微躬身,答
应道:“承蒙诸位看中,我自当尽心尽力。”
这时玄广又说道:“非罪,你当真已经认清心中所欲证之道吗?”
在场的之人见他没头没脑又来这一句,刚想出声阻止,就听见非罪已经回道:“玄广
师兄明鉴,我欲证之道,需得你相助。”
“如何说?”
“我欲借藏经阁中经书一用,以证我心中之道。”
非罪说完,玄广看了一眼方丈,见方丈合起眼来,嘴角挂著不可察觉的笑意,微微的
点头道:“我佛慈悲,救渡众生。”
玄广说道:“既是如此,我每日巳时与未时都会在阁中,你前来便可。”
非罪再次躬身,“多谢诸位师兄成全。”
事情至此都已解决得差不多,一旁的觉祖却想起什么,又说:“既然非罪担任了本院
执事,那便等于是我派的入门弟子了……”他说著停了一会儿,似乎再思考着什么,“虽
然这些都是虚名,但是该有的,还是不能少……”
他说著,方丈的身子陡然动了一下,跟着从他宽大的袖袍中,拿出了一本蓝色布面,
看来十分破烂的书册。
“这就是少林寺的入门心诀,虽然粗浅,但对你之修行亦有帮助。”
非罪伸手接过那本纸页都已经泛黄的书籍,恭敬的说:“多谢方丈,我必定勤加研读
。”
方丈再次点头,笑容中透著一种赞许,“看来你是真心了悟,老衲也替你欣慰。须知
只要放下屠刀,立地亦能成佛。”
非罪低头看着那本破旧的经书,封面写着禅定两字。
方丈继续说道:“往后其他弟子晨练的时间,你就好好研读这个入门心诀吧。待你完
全领悟了心诀内容,明白了佛法的真谛,再一同晨练也不迟。”
“是。”
祖觉笑着拍了拍非罪的肩膀,他那方头大耳的脑袋与圆滚滚的肚子看来又大了几分,
“你就先去忙事吧,执事要做的事情可多了。”
非罪称了声是,便拿着那本经书离去了。等人走远后,才听见屋内传来玄广带着一点
冷然的声音。
“方丈师兄,如此破例提拔此人,是否有欠妥当?”
“玄广师弟,你依旧如此谨慎。你可听闻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
“方丈师兄此番话,是愿做佛祖囉?”
“非也。倘若佛祖愿以肉喂鹰,以求得祥和,为何我诺大少林寺,容不下一个改过之
人呢?”
对话的声音稍歇下,很久之后只听见玄广很细小的声音,像是一条飘索般,渺渺忽忽
的传来。
“师兄莫忘了,当今外头是什么年月。”
一直没有参与方才对话的道庆这时候才开口说了句:“阿弥陀佛,众生苦难,我辈岂
能袖手旁观。”
夏末,几片花瓣随风扬起,吹散的屋内的谈话声。此间,又恢复一片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