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入地 5 功过留白
李茂贞慢慢转过身子，面上已是喜色，挥手让康浩陵平身，微笑道：
“你剑术果然不错罢。你义父十分好胜，自己的义儿若非当真出类拔萃，
决不会徇私选他来守卫，免得丢了面子。”
康浩陵也是一笑，搔搔头不答话。
李茂贞道：“你知道，夫人少年时是武林中人，我对你们武林里的事
儿，也不是那般无知。不过夫人昔年练的是指法和掌法。”康浩陵颔首。
李茂贞悠然道：“我这趟微服巡察，还有一件事，我得在这地底想想
，我死了之后，墓志盖要刻些啥好。”
康浩陵一怔，忙道：“王上……身强体健，一定……一定多福多寿。
”他读书有限，李继徽让他幼时读的只是史书上行军立功又或朝政斗争的
故实，实在说不出文雅的颂祝之辞。
李茂贞直视着他，问道：“浩儿啊，你说我是忠是奸？”
康浩陵微微一震，此问如何能答，只低头肃立。
李茂贞慨然道：“我曾因为大唐昭宗天子有意削我兵权，便带兵逼阙
，把大明宫承天门一把火烧了，后来又挟持天子回了这凤翔府。那年冬天
，朱温前来围城，明里说要勤王，实则跟我抢夺天子，以便号令诸藩。那
时城里断了接济，也真难熬。”
康浩陵对这些事并不陌生，冲口说道：“兵家争权，原也没什么对错
，那位昭宗天子生在帝皇家，运气实在不好。”他虽秉性仁义，毕竟是李
继徽的义子，以大岐功业为荣，以杀伐决断为德。况且，相比朱温欺迫大
唐末帝、毁去长安城、尽杀大唐宗亲、害得长安百姓流离失所，岐王早年
的骄横，在他看来也不能说是坏事。
李茂贞笑了笑，道：“可是我功业发家，最早却是大唐僖宗天子所赐
，为了勉励我打黄巢贼子护驾有功。如今天下，谁人不称帝？你义父所领
的西旌，早几年已打探到李存勗在准备登基，看来这一年，世上又多一个
皇帝了，而咱们大岐，却始终奉著大唐年号。呵呵，孩儿，你说我是大唐
的忠臣还是奸臣？”
康浩陵讷然道：“王上，这……这可不该问孩儿。”
李茂贞道：“我想来想去，这笔账是算不清的了。因此我心意已决，
将来墓志盖上头啥都不要写，是忠是奸，是功是过，让后人说去罢！”说
著展颜一笑。康浩陵愣愣地望着，只觉那笑容苍凉之中自有万丈豪情。
李茂贞温言道：“我在这儿想了一夜才决定，你是第一个听见的，因
为咱祖孙是自己人。”
康浩陵心中一阵酸痛，突然间跪倒在地，磕了一个头：“王上大恩，
可是，可是义父未必觉着我是自己人！”
李茂贞皱眉问：“什么？”
康浩陵再抑制不住倾诉的冲动，俯伏在地，热泪涌进眼内，道：“孩
儿不孝，有事待禀，请王上准我从头说来。但不能说的那些，我终究不能
说，迫我也没用，不然我便自尽于此。”
李茂贞莫名所以，挥手说：“干什么发这么重的誓？你便说好了，爱
说什么说什么。起来！”
康浩陵并不起身，当下从结识常居疑说起，说了北霆门中偷去青派“
必诛彼子以投诚”的字条而遭囚“旦夕楼”，在旦夕楼中发现门户秘辛，
见疑于师父而被逐出。说到此处，又觉不应长篇大论，惹得王上厌烦，尴
尬地道：“往后还有老长一段，孩儿不知应不应往下说。”
李茂贞一叹：“孩子，我和你虽同在这王陵之中，咱俩的心境却大大
不同。这地方是你刘祖母百年之后所居，对面那里呢，是我自己要躺的地
儿。你说人死之后，岁月可有多长哪？眼下不在王府，我就是这些心思，
你不必怕我不耐烦。”
康浩陵应了一声，便接著述说。说起私自向“外人”习得一套威力惊
人的功诀，只不提回空诀三字。接着说到龙门渡口擅自传令、调度赤派和
岐军，意欲截捕韩浊宜，反而受其诬蔑，再说到邱述华对他起疑。最后说
到王渡于他流浪期间遇刺，大头目换了他的“阿叔”李曮，眼下李曮和义
父都将他视为逃犯，无家可归已久，早不被南霄门认可，是为了寻觅“旦
夕篇”的详情才潜入王陵。明知李茂贞对武林和赤派诸事并不详知，却也
绝无半点隐瞒，仅略去涉及“翻疑庄”的细节，以遵当日之誓。
旦夕篇原本是个绝大机密，他和黎绍之既已决心发扬此功、消弭两派
仇恨，自然毋须再瞒，听见的人多一个是一个。他只没想到，第一个听见
他主动倾吐这机密的，居然不是南霄北霆门中任一人，不是哪一位别派的
武林耆宿，而是从不涉足武林的岐王！
而这一位王，可能是大岐境内唯一认他为亲之人。康浩陵实在需要亲
人，在大岐核心之地、他的家园，近可眺望南霄门墙的所在，只有这个老
人会俯听他的苦衷！中间说到委屈处，眼眶潮红，料想岐王定然不喜第一
次见面的义孙如此软弱，硬生生忍住了眼泪，才继续说。
李茂贞听罢，思索片刻，道：“我知道了。但是这也没什么难分辩的
啊。阿徽的性子我知道，他多疑，可不是不讲道理之人。你好好向他赔罪
，我在旁保你，他那边说通了，便能代你去向妘门主分说。”
康浩陵一咬牙，抬头道：“没有这么容易。我跟他学功诀的那人，姓
江。那位江前辈，为王上和义父办过事。”说著又磕了一个头。
李茂贞一震，几乎要站起身来，顿了顿，问道：“江进之？”
康浩陵却不懂了：“谁？”
李茂贞道：“教你功夫要你保护我和你义父的那人，姓江名璟，字进
之，是也不是？”
康浩陵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江……江前辈没跟我说过他的表字。”
他为求守誓，心思比平时加倍细腻，即使激动诉说往事，亦不称“江庄主”
。翻疑庄的一切，自然是他宁可自尽也不吐露的了。
李茂贞淡然道：“我老了，咱们的疆土落得这局面，是我失算，是我
儿子们不成材。江进之虽是罪人，但若不是后继之人贪财负义，西旌也不
会分裂。大势若已去，就算再有比他才能高出十倍之人，也挽不回啦。阿
徽就是将他千刀万剐，也无济于事。”
康浩陵低声道：“江前辈心里还记挂著凤翔的一切，要是他听见王上
这番原谅他的说话，一定欢喜。”
李茂贞道：“阿徽忌他，只不过因为他知道咱们太多秘密，以及西旌
‘有入无出’的戒条。可是整个青派都去了伪蜀国，难道咱们的格杀令还
能到成都去把人搜出来杀了不成？我倒记得，大叛徒文玄绪是你前几年杀
的，你义父当时着实高兴，家书向我提了这事。”略一回忆，问：“当时
还走了一个殷衡，青派头号杀手，此人现下如何？”
康浩陵道：“我听江前辈说，殷前辈早已意外过世，他的事蹟我听得
不多。”说这话时，心思不由得飘回无宁门的风雪中，想起那一场被无宁
门人围攻的恶斗，以及兄弟终于反目的懊恨。殷迟是否已回到关内？又将
在江湖哪一个角落掀起风浪？
李茂贞又是一挥手，“都过去啦！你义父极难相信人，要他信你不是
受江进之的唆使来谋害咱们，只怕要费不少时候。这段时日，你就好好地
活着。”
康浩陵苦笑难已，正踌躇不知答什么好，李茂贞已转过话头：“江进
之的武功确实极高，那么你武学上的见识也不会低了。你刚才说到在北霆
门什么旦夕楼的奇遇，你且来瞧瞧这篇文字，有没有你识得的东西？”
康浩陵拿起地下一座烛台，走近李茂贞身畔，将红烛去照他手上铁片
的朱砂文字。只一照，心里便怦的一下，手一颤动，烛火随之摇晃不已！
李茂贞留意着他的神色，说道：“这件物事，夫人千秋之后，必须永
远随她留在这里。此物与别不同，我得另外安排个处所安置，这夜我四处
都要看看，因此上揣在身上带了过来。”
康浩陵哑声道：“是，是，这个，这－－”真恨不得黎绍之便同在王
陵之中，一同观看这不起眼的铁片，热血奔流，耳际似隆隆作响，心中只
是笨拙地反复大叫：“我见到了，我见到了！旦夕篇还在世间！还好好地
在这啊！黎老兄，快过来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