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登原 3 弹指辨色
持三尺剑的二人向后一退，候在一边，持匕首的四人分作两边，二人
去开常居疑石室的门，二人闪身而入，已指着她咽喉与心口：“出来，跟
著走！”
司倚真仍是神情淡漠，慢吞吞地站起：“冯姐姐又不知我要跟她说甚
么，怎地就生了我的气？”
那几名灰衣人乍听这称呼，亦是一怔。一人喝道：“这关门主什么事
了？是本门贵客相请。走罢。”
此言大出司倚真意外，她全身一凛，回望隔壁石室，身子虚软的常居
疑亦已被架起。他们最冒险亦可能是最有力的一著正要使出，韩浊宜已抢
在冯宿雪头里。他要向他们使什么手段，他们却无法臆测。
两人被押送著曲曲折折行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穿过二十六道暗门，也
不知是否灰衣人故意扰乱路径，令他们无从记认方位。最后，从一道暗门
穿了出去，扑面一阵砭人肌肤的寒气，顿时袭入衣衫之内。
－－而同时，竟有一股热风，暖洋洋的热风，彷似出于某座熊熊火炉
，也吹到他们面上。
常居疑闭起了眼，冷笑数下，再度睁眼，直视身前的景物，目中却无
半分诧异，就像是早已熟悉眼前一切，就像是这一切，无论是园林也好、
囚牢也好，尽出于他的手笔。
司倚真却瞪大了眼，刹那间，充塞心怀的只是感动，更无一点惊慌或
敌意。
身前一座厚土坚砖所砌的浮图，壁上灯色摇曳。衬著背后的白云与黑
天、白雪与黑山，这洪炉纵非绝顶高峻，却是非到亲见，不可置信，直有
冲天气势！炼出黑杉令、炼出晋王多少神兵利器的所在，终于映入她眼。
此塔之内运转的神术，是当代人力造器之极致，她宁不感动？
她用力眨了几下眼，只觉眼目被高热燻得有些干涩，不由得低下眉睫
，这才从心动神驰之中回神，留意到塔前的大敌。
高塔前，热风中，一人黄衣高冠、垂腿倚坐于一张高椅之中，此类高
椅在当时乃属新式坐具，司倚真虽见过，“翻疑庄”里却未备有这般铺张
的陈设。只见韩浊宜双手置于膝上，大袖垂地，双目似闭非闭。塔壁的热
气带起后山寒风的流动，他冠上的巾带便在风中不断扬起又落下。
距韩浊宜身前八九尺处的东首与西首，各有三名灰衣人围着一座小火
炉。火炉生得虽旺，但在这座浮图逼人的高热之前，倒显得小巧可爱。东
西两边的火炉上各有一只黄铜药铛，持在一名灰衣人手里，余下一人煽火
，另一人仗剑守卫。瞧这阵势，药铛内不知煎著的是何等要紧的药物。四
下里一片静寂，药铛内的物事尚未滚沸。
冯宿雪不在此间。司倚真戒心陡起，与常居疑互望了望。果然不出所
料，冯宿雪听见她有事相寻，却来不及请她前去，是韩浊宜抢先一步，将
他们押过来了。
若有机关，必在那二铛药之中。司倚真的目光不自觉飘了过去。然而
两座火炉相距实远，她只能一次望一边。她心下更是狐疑大起，亦知常居
疑必同在思索，未知韩浊宜安排灰衣人隔得老远煎两铛药，有何阴险用意。
韩浊宜笑了笑，道：“我知道你连日必在囚室之中苦思‘天香髓’的
解方，我虽不知你想出了法子没有，却愿意再为师尊效一次劳。天香髓是
我配的，我来研制解药，总是快得多。”
常居疑点头道：“解药便在其中一只药铛里，你要与我赌赛？”
司倚真轻哼一声，低声道：“如若真有一铛是解药，那倒好了。”
韩浊宜苦笑道：“老夫是什么人，常先生又是什么人，岂能效那江湖
莽夫之行，作这盲目的赌彩？你二人一定以为，老夫要让范姑娘于两服药
中择一服用，若赌输了，常先生便得对我言听计从，好让我救治范姑娘。
这般赌赛，大谬之至，智慧长老是有真本事的人，我是请你来为我即将研
制成功的解药指点一二的。”
他站起身来，在两座小火炉之间踱步，意态闲雅：“这两服药的配方
相去不远，滚沸所需的时光也是一致。我令天留门人以同一工匠所造的一
模一样的火炉与药铛，同时、同法煎煮，滚沸瞬间，两只药铛之中均会飘
起紫色的药气。只是色泽微有区别，一者偏于蓝色、一者偏于红色，偏红
者便是‘天香髓’的解药，偏蓝者却加速毒性发作。这紫色之闪现，又是
弹指即逝－－”
他转过身来，直视常居疑：“你年纪虽老，眼光未逊，恐怕只有更利
。我信你必能在弹指之际，判别两道紫色药气的毫微之差。”
语毕，他从一旁灰衣人手中取过一柄羽扇，搧了搧风，坐回椅中。高
地寒天，他作态搧风，只怕不仅因为高塔炎热以及故示闲暇，他是打从心
底兴奋，为了即将见到常居疑天人交战的模样而兴奋！
他确然胜了。常居疑与司倚真一听之下，顿时僵呆，这两个绝顶伶俐
之人，一时之间再也无言可答！
两人被押送到空地正中，在灰衣人持剑相胁下，分站一南一北，正与
两座火炉呈一个扁平的四角之形。药气飘起的瞬间，无论是常居疑抑或司
倚真，注定只能望向一座火炉，绝无法将两股药气同收眼底。
如若二人约好，一人观察一只药铛，由司倚真告知常居疑观察所见，
亦属枉然。只因人们永远无法确知，自己所看见的、所谓“偏于蓝色之紫
色药气”，在另一人、另一对眼睛里，是绝然相同的色彩。饶是常居疑对
事物之理的钻研，已是当世登峰造极，依然绝无可能制订任何准则，令他
人眼中的某一色彩，便等于他自己眼中的某种色彩！
－－什么是人们眼中所见的色彩？人眼究竟如何懂得世间颜色的分别
？尔之所见，如何与我之所见比较、参照？更况且，他们只有弹指的时间
，去记认掠眼所见的颜色。
韩浊宜欣赏了一会常居疑走投无路的极怒神态，忽然面色转肃，道：
“我愿以此身荣辱发誓，决不作假，两铛药之中，必有一者为真解药。”
常居疑喃喃道：“我信。”韩浊宜的毒誓虽重，他本来也是决不采信
的。但师徒恩怨纠缠近一甲子，他深知这是韩浊宜苦候多年的一刻，他的
两个学生，韩浊宜、江就还，均与他一般心高气傲，韩浊宜再如何狡诈，
始终存著以真本事、真学问扳倒老师的心思。
一如武林高手的决战自有规则，只问武力高低，不屑计谋。韩浊宜这
是在与他决战！
常居疑的傲性与斗性已被激起，如果胜败只报应在他身上，他会应战
，会试试自己能否在弹指之间，迅速观察一东一西的两股药气，作出闪电
也似的判断。可是决战的赌注，是臭女娃儿的生死……
韩浊宜发誓之后，便沉默下来，羽扇搁在膝头，就连素日常握在手的
茶杯也放在一旁。天留门人静默直立时，原本便有如僵尸，这时更是刻意
压抑呼吸。
雪顶黑山之前的这空地，只剩了高塔内隐约传出的低响，塔内的工匠
自也不会在此刻出来搅扰。
万籁俱寂中，一阵细微的泡沫滚动声，慢慢冒起，一东一西的两只药
铛，果然同时滚沸。
司倚真忽尔泛起冷笑，与她年纪历练极为不称的苦涩冷笑。到此地步
，她亦不知常居疑该怎生解围。囚室中曾升起的一丝希望，已在热气里消
散。只差一步，她便能去到冯宿雪面前下说词，奋力一搏，只差一步！难
道人求生之志，毕竟不敌天意？
两铛药的滚沸声愈来愈响。常居疑却转了个身，朝向西首火炉，深邃
的双目凝注那只药铛，静候药气飘起，竟似不把东首的药放在心上。
※
北霆门山外的小镇边缘，这时却有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在夜林之间
苦苦奔跑。
这身影是个身材略见丰润的女孩，穿着质料甚好的衣衫，束著丫鬟髻
的头发却散乱。她奔出几步，便需停一停，扶著树干，轻抚腹部，喘息数
下。她始终不敢真正停歇，仿佛正在逃避什么凶人的追捕。可是她偶一回
望，面上纵横的泪水却又流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