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晤面 4 师徒重会
夏至之前，南霄门主妘渟率领弟子，来到山外镇上，由于镇上唯有一家恒
安驿馆，自然投宿此间。
这批弟子共三十人，其中十名是为了“五年清算”之会而挑选的中上好手，
与康浩陵交好的封晋敏、史庭威，皆在其中。南霄北霆二派数十年前的大火并，
北霆门偷袭得胜，致令南霄门人手损折严重得多，妘渟同辈师兄弟均已死于北
霆门之手，是以一众门人均为二代弟子。
一行人安顿已毕，妘渟四下闲步，顺便探查有无惹眼的可疑人物。
走到西厢屋前，见到院落中几名僮仆在晒药草，一个圆脸蛋儿、身材丰腴
的可爱少女正在指挥。他观望了一会，心想：“这伙下人衣着修洁，一口楚人
腔调，那名婢女更练过粗浅武功，不知是哪位武林大豪的手下？”但自己与江
南武林一向并无利害关系，也不在意。
那少女望了他一眼，又和僮仆说笑。接着东厢屋门开了，步出身着蓝袍的
一人，皮肤甚糙，却不掩五官俊雅，竟显得比那少女更加容色照人。妘渟微微
一怔：“此人是练剑的，由他脚步看来，轻功未免太高！怎么看上去不过十五
六岁许？那功夫是什么旁门左道？”
那蓝袍少年走到栏杆旁便停了，冲著少女偏头一笑，少女低下了头，显然
十分害羞。少年微笑道：“今日不劳妳备膳了。我刚刚看过，大哥伤势已好，
要出去透气，我自和他到外边吃。”说话间，东厢屋里又出来一人，身着赤色
衣袍，发髻上扎著血色飘带，与南霄门服色甚似，但并非南霄门服饰。
那也是个少年，步伐虽慢，却满脸雀跃，好似终于从牢里被放出来一样，
向少女道：“妳想吃什么零食？我让阿迟买给妳。妳不必对他客气。”
蓝袍少年叫道：“喂喂，慷慨的话你来说，请客倒是我来请？”
赤袍少年笑道：“是啊，你问侍桐，谁买的零食更能讨她欢喜？”说著一
手伸到背后，握住了蓝袍少年的手，似在快速传递什么。
妘渟虽在西厢廊下，但眼光锐利，由侧面瞧见赤袍少年将一把铜钱塞到了
蓝袍少年掌中。蓝袍少年接过，滑溜无比地将钱币揣进了衣袋，接着向赤袍少
年眨了眨眼，调皮地一笑。赤袍少年下巴一扬，露出会心笑容。
妘渟又好气，又好笑。赤袍少年那样做，显然是暗中资助，相助蓝袍少年
与那少女相好，想来赤袍少年手头较蓝袍少年宽裕些。忙喝道：“浩陵！”
那赤袍少年正是与师父暌违近一年的康浩陵。他一听师父的声音，再望见
师父威仪近在咫尺，大喜过望，腾一声便翻过栏杆，纵过中庭，扑到妘渟脚前
磕头：“师父，师父！”挺起身子，不知说什么好，傻傻地又叩下头去：“师
父！”
他手臂上感到师父拉了自己一把，但他激动之下，不知怎样表达喜意，仍
坚持跪着，又叩了一下头：“师父，你收到…我…我上书…我……”他大难不
死，重见亲人，当真语无伦次，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完，磕头次数也未免太多了
一些。
妘渟道：“罢了，起来！你推算路程甚是准确，日前我们到了万安驿，你
通过‘蛛网’传来的书禀也刚好赶上。我这些天，尽想着你不知是否无恙。”
康浩陵这才站起，禀道：“多谢师父。弟子为躲避青派追踪，换了一身衣
服，请师父恕罪。”抬起脸看着师父，真如作梦一样。实则他在旦夕楼所穿的
南霄门袍子，满布凝结血迹，数月未洗的脏污再也洗不去，恶心至极，等于囚
衣，早已不堪穿着，惹眼也不在话下，自然非换下不可。
妘渟点头：“不打紧，你换穿外边的便服后，仍然遵循本门服色，这很好。
这便随我到大堂去见你师兄们。咱们原已绝了指望，尤其晋敏、庭威两个，得
知你还在人世，可有多欢喜。庭威在万安驿收到你传书，差点当场哭起来。”
康浩陵想起封晋敏、史庭威二位师兄的关爱，心中感动，却见师父微微笑
了起来：“你受困北霆门这么久，兵刃也丢了，身上钱却从哪来的？还能拿去
送朋友？”
康浩陵脸有愧色，抓了抓头：“是赤派在此地支署的大哥们前几日接济的
。”
康浩陵虽是惊喜逾恒，但受到师父威严影响，警觉尚在，师徒俩话声甚低，
“蛛网”、“青派”、“赤派”这些字眼，更是细微到几如唇语。然而从妘渟
呼唤、康浩陵跪拜起始，殷迟便远远地留心着这位南霄门主。他曾在黯淡的山
腹城中度过日夜惊心的一段时光，听力极好，那些字眼焉能逃过他耳朵？
他假作不经意，踱到侍桐身边看僮仆翻晒药草，离得那师徒二人更近些。
侍桐感到他的接近，心中欣喜，侧过头，水眸子深情而崇拜地望来。
殷迟对她的凝望丝毫未觉，心下惊疑：“康大哥早说过他为西旌赤派出力，
但他前几天伤势未痊，我成日来东厢探望他，他竟能暗地找到‘蛛网’之人，
原来…原来借他钱的，不是他说的什么江湖朋友，不是其他门派的武人，而是
赤派！”
“康大哥定然十分熟悉赤派的联络暗号。六臂伯说过，寻常南霄门人，没
有被赤派所吸纳的，间或伸手帮帮赤派的忙，可无法直接联络‘蛛网’，更不
可能从他们那儿拿钱。”不自觉地探手入袋，掂了掂方才从康浩陵手中接过的
铜钱。
“康大哥与赤派的渊源…绝不只是南霄门供养赤派这一层。”
果然又听见妘渟低声道：“你向蛛网报知了什么，传了什么消息给王渡师
傅，我总没法过问。但我想来，定是大事，王师傅那时正在我门中作客，收到
讯息后，立时进城，伺机面见你义父。”
康浩陵实则并未上报青派字条之事，只说北霆门与青派将在后二年的冬天
大举异动。一听义父，更是关心，忙问：“义父身子安健？”
妘渟道：“他很好。就是朱梁对庆州攻势甚猛，他也鲜少回凤翔的府署了
。”说著当先走向大堂。
康浩陵向殷迟与侍桐摆摆手，忙跟上师父，脸上竟有些变色。原来他一问
到义父，马上记起入狱的第一日，那逼真又苦痛的连番噩梦：师父扔掉了爹爹
传下的北霆门人手环，还变作高大妖形，要来杀他，义父却救他……
——为什么在自己发烧的胡乱迷梦之中，师父那样可怕，只有义父才是可
靠？
紧接着，黎绍之所说的身世故事，从他心底猛然翻了上来。况且自己养伤
这数日，从没停过思索“旦夕篇”。于是他见到师父的喜慰忽然消褪了，在短
短几步路里冒出了冷汗：“师父一直知道我身世，却从来不说。他或许也知道
‘旦夕篇’存在……在我们一群弟子面前，却若无其事。”
他应该庆幸，直至破狱逃出，黎绍之与他皆不曾提及娘亲的身份。倘使黎
绍之说了，此刻，他走在师父那亲切的微胖身影之后，却知道那身影是不肯认
自己的舅舅，他将会感到更巨大的惶恐与迷惘。
幸而同门相见的喜悦很快便将他的不安冲淡。他是关门弟子，辈份和年纪
在这三十人中都是最小。一伙师兄抢了上来，大叫大笑，对他拍肩踹腿、拉手
捏脸，瞧他是人是鬼？在敌人黑牢中可有少块肉、落了根手指？
史庭威年纪较轻，更加无顾忌，先是抱住了他，满大堂蹦跳一阵，又叫嚷
著：“你究竟怎么开罪冷云痴啦？我上北霆门去请他关我大半年牢，只怕他还
不愿意哪。没想你江湖经历不多，才出道便一鸣惊人，和北霆门主对着干。”
康浩陵辩解：“我可没和他作对——”
一旁的封晋敏忙按住史庭威肩头，低声阻止：“这地是北霆门的地头，大
堂里说不定便有北霆门耳目，你说话当心些！”
康浩陵腿伤原已好得差不多，如今回到师门队伍，外有师门药方调理，内
有妘渟提点本门气劲合一的培蕴之功，不日更感身轻体健，大半年的苦牢，并
未落下病根。
隔一日，南霄门一行在北霆门人专途迎接下，踏进北霆庄。妘渟要康浩陵
跟在二十名随侍的弟子里，不让他参与五年清算的十人队，说是怕他身体未曾
好全。
康浩陵一步步走在“弥确巷”中，望着封晋敏、史庭威以及众位师兄的背
影，再度有些微微发毛：“师父是关心我，抑或不信我这北霆门人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