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倾怀 4 乍喜还惊
康浩陵依照清理牢房的次数,数算日子,早知今日又是送酒肉的日期。连
日以来,他早已冻得有些难耐,一听送被子来,直想欢呼。但那名衍支弟子还
在门口,可不敢显得太过精神,只哼了一声,假装无力坐起,伸手扯过被毯,
盖在身上。他蹲监太久,身上怕不比这被毯更臭?被毯再臭,他闻著陈年皂角
混合臊味,也觉著香呢。
司倚真依著师哥师姐所吩咐的说话,模仿著其他门人的粗声粗气,喝道:
“一会儿很快给你送酒肉,别在这一时半刻饿死了。”说著锁上牢门,下楼去
取食盘。
康浩陵听她多说了这句话,虽是刻意装粗嗓,口音却明显不似北霆门中那
些本地土生的弟子,藏不住的婉亮嗓音更透著十分熟悉,有些狐疑:“这女的
说话听着好熟!又像是年纪甚轻。”
但听得锁匙匡啷作响,那女弟子端著食盘回来,牢门再度打开。这一瞬间
,康浩陵心念大动:是不是放手一搏,跃起来抢夺锁匙、挟持这个衍支弟子?
黎绍之多日没来,以后都不知还能不能来,焉知黎绍之不是被冷云痴识破
了?甚至…也囚在这旦夕楼的一角?他虽渴望多听爹娘的事蹟,然而那是一时
孺慕之下的冲动,见不到黎绍之的这一个月里,他早已回复冷静,想起了青派
别院中那封机密字纸,越狱的念头于是重新升起。自己为了陈年旧事甘愿受囚
,万一耽搁了义父和赤派的事,可不该死?
他手无寸铁,脚有铁镣,只凭与黎绍之空手交招的经验,想起自己徒手运
转驰星剑意,竟与黎绍之的“徒手列雾刀”对拆了片刻,可见亦有几分威力。
但见牢中射入光亮,那衍支弟子正在低身放下食盘,这人显然历练甚浅,送酒
肉时竟然离他甚近,实是大好的良机。
他瞇着眼,腰一挺,静悄悄地已屈膝半跃而起,脚镣分毫未响,这是因为
他对这副日夜醒睡均不离身的脚镣,实已熟得像是衣服的一部份,这便是前次
与黎绍之交手时学到的了。但跃起之后毕竟带动了地下茅草,簌簌两声。
那弟子并未在意,后颈露出老大破绽。康浩陵心中冷笑,右上臂微抬,随
时能在那弟子颈侧重重一击,一掌正要挥出,突然转念:“这是个少女,只怕
还是个没曾出道走江湖的。我什么人不好欺负挟持,却来占一个小姑娘的便宜
?”
他念头转过,身子反应极快,忙装作起身无力,跌在地下。
司倚真见这人肩膀重重撞在地面,摔得甚重,却对他的狼狈冷漠以对。这
倒不是北霆门人的教导,她假意拜师、潜伏在此,绝不可多生事端,引人查究
,因此凡事不存关怀。喝道:“快吃,别耽误我。”
康浩陵曾与她出生入死,而在林中相处的那一日,听了她那么多的言谈和
笑声,更已暗茁倾慕之情,这下更是犯疑:“我肯定听过这人说话!”脑中电
光石火闪过一个模糊的主意,还不及细想,仰起头来,便直视这衍支弟子。以
往酒肉送来,他从不望送饭之人,以免露了马脚。
司倚真背向廊道中的光亮,康浩陵一副面孔让她瞧得清清楚楚。虽是污秽
憔悴,还生出了须碴,但她立时认了出来,大吃一惊,不由“呀”的一声轻呼
。
康浩陵当即捕捉到了自己方才的灵感为何:“原来我早想到了她是衍支弟
子,终究要轮值来送酒肉。我认出了她声音。”知道自己所料不错,兴奋不已
,正要请她放低声音说话,司倚真机敏万分,反手一拉,已带上了牢门,将所
有声息阻隔在内,以免给人发觉。
牢中顿时漆黑一片,谁也望不见谁。司倚真低声道:“康大哥,你,你便
是…那天跟黎绍之挑战单斗的南霄门人?得罪了冷云痴,让他关到今日还没有
脱身?”
康浩陵听她一关上牢门,马上直呼冷云痴、黎绍之这二位假师父、假师兄
的名字,不禁好笑,答道:“是我。我向冷云痴报过姓名,怎么妳没听门人说
起?”
司倚真道:“我位次太低,又怕引人疑心,一日到晚只是练功,很少有人
找我说闲话。”
康浩陵在黑暗中听见轻轻的叮当之声,问道:“妳刚刚摇了摇头?”
司倚真顿了一顿,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道:“真高明,这点小事也能留心
判别。”原来她耳上扣著小小串饰,这一摇头便发出了声响。
康浩陵哪里是个细心之人?老实地叹道:“坐黑监太无聊,我眼睛没地方
使,耳朵倒灵了不少。”这是实话,绝非自谦。
司倚真轻声道:“不只这样。”
康浩陵道:“好罢,不瞒妳,刚才我原想袭击妳而越狱,妳开门时,我从
外面的光,看见妳耳朵下的…物事,知道是个姑娘。”
司倚真道:“我师父说,你义父定然很疼你,多半要你以后接他派的任务
。其实你是可造之材,蹲大牢倒把你的心思蹲细啦。”
康浩陵登时满怀疑窦。上次分别,她还不知道自己义父何人,怎地再见到
面,听她语气,她师徒俩倒像是变得和自己义父好熟?“你师父说到我义父和
我?这怎么会?我,我——”他本要说“我正要找妳师父,问问他,我小时候
是不是见过他”,又觉太过突兀。
司倚真听他话说了一半便没了下文,忽然想起不对,低声叫:“康大哥,
你还好么?”
康浩陵听她语调突变焦切,不明所以,忙道:“我挺好呀。别担心。”
司倚真急道:“怎能不担心?你…你饿了十日…不行,我去找点素淡又清
补的食物给你,你千万别碰这盘酒肉。”说着便要离去。
康浩陵赶紧唤她回来:“司姑娘,我没事,我能吃酒肉!”
司倚真听他实在中气充沛,一时难以索解,缓缓地转回身,道:“你怎还
有这么好的精神?你…可不是故意装着哄我?”
康浩陵心下为难:“虽说她这北霆门身份是假的,我仍不能向她揭露黎绍
之送饭的事。多一人知道,便可能害死黎老兄。他救活了我命,又待我甚是真
挚,我决不可让他暴露于叛门之罪的危险中。”难以措辞,支支吾吾地说:“
我…我南霄门……”尴尬地挠耳抚面,再也扯不下去了。
他不擅说谎,何况这片刻之间要诌出个大谎来,解释自己这大大违反医理
的情况?想说“我南霄门人,岂有那么容易让北霆门的恶人整死”,听着是很
豪气,可是单靠一股硬气,挨得过十日的饥饿,却也没有便能吃肉喝酒的道理
哪?
不料司倚真道:“是了,我不该多问。你没事可太好了,快进餐罢。”
康浩陵倒让她弄得愕然:“怎么?”
司倚真道:“各门派自有养气修身之法,或者贵派的辟谷练气法门,是外
人无法索解的。既是门户秘诀,我多问是失礼啦。”柔声催促:“快吃呀。”
原来司倚真聪明过了头,她瞧不见他表情,听他说了“我南霄门”四字便
住口,便自推想:“他是想说南霄门有什么诀窍,却不敢泄露门派机密。”又
想到康浩陵曾起意袭击自己越狱,然则他当真不是在哄她放心,而是果然神完
气足了。她宽心喜悦,便道了歉。幸而她心思巧得过份,亦幸好牢房中不见光
亮,否则她一瞧见康浩陵那窘样,岂有不识破的?
康浩陵不明白这其中曲折,但司倚真既然不来问自己,那是最好,立刻闭
嘴开吃。
司倚真笑问:“你瞧得见酒肉在哪么?”
康浩陵道:“不忙说笑。妳见到了妳真的师父,你,你俩,你俩怎会说起
我?”
司倚真怨道:“啊哟,说笑两句又妨不了事!……”嗤的一笑:“好啦,
我先跟你说,你别越狱。”
康浩陵诧异:“妳师父叫我别越狱?”
司倚真失笑道:“你怎么老想着我师父?这是我的主意啦。我是说,旦夕
楼看守甚严,打倒了三数个看守之人,亦难脱身。我知道你曾多次进出北霆门
,但这回你是从旦夕楼出去,可没有那么轻易了。一来你脚镣连着墙壁,我只
能开牢门,开不了你脚镣;二来,就算我盗来钥匙,帮你除去脚镣,你饿了这
些时日,纵然贵派功夫精深,你无剑在手,怎能打出去?待我想个法儿救你。
”
康浩陵早料到越狱不易,也不在意,仍问:“妳师父可向妳说起我什么?
”
司倚真听他一股劲儿地问她师父,语气极是关切,不知是否防著自己?但
师父江璟可对他不存敌意,便轻声道:
“你的事,是师父琢磨出来的。你曾冒姓为杨,那是因为你义父本姓杨,
是不是?你的义父曾手握邠宁庆三州的‘靖难军’大权,是不是?如今他辖地
虽不如昔年广阔,靖难节度使的多年名号仍在,他仍是凤翔府岐王手下的头位
要人——你是李继徽节帅的义子,是不是?”
她连三句“是不是”,语调清婉从容,一如其人,却只把康浩陵问得心惊
肉跳!
他只感到,自己仿佛连五脏六腑都摊在了阳光下,被她师徒看了个通透。
她师徒到底什么来历,自己却是一无所知。他早知这对师徒不简单,可如何不
简单,还没有一点头绪,自己的底已教对方猜了个朝天。
他隐隐开始有些畏惧司倚真了——她师父仅凭猜测,便已如此,若想动手
查探什么,怕不连皇城一般的岐王府也能混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