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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7Inglet (contextualist)
2016-04-07 13:03:53第十六章 论钢 8 残躯傲骨
半年后,六月十五,阴云蔽日,偶起的风息,也难散去天地间的闷热。
那自称宝刀之主的老者与北霆门订约此日,讨回公道。正午时分,“弥确
堂”中又聚集北霆门人,这次唯有奥支弟子在堂上。低班的衍支弟子,则分成
三批:一批仍在庄子四周负责日常守卫;一批沿着“弥确巷”,向庄门排出为
哨;剩下的一批,是些资历最浅或武功最低的,在弥确堂门外静立,随时候传
,以办理报信、传递等事。
司倚真便在这其中,与其他衍支师兄姐一样,腰间挂了一把日常练武的木
刀。
冷云痴考查司倚真武学根柢之时,发觉她会得一些棍法、一些粗浅拳脚,
招式平庸,但说话行走,隐隐竟似练有内劲。询问她时,司倚真答称自己曾在
家乡受过一个老年道士的教导,老道士只说吐纳功夫好,家乡的许多小儿都曾
贪新鲜去学,自幼就练来养气强身,她也不知有什么其他功用。不幸那老道士
却在山崩时意外死了,学习便此中断。
冷云痴出手试她内力,觉得她似乎稍懂劲力往复之道,这劲力若再练下去
,便能在“空”字上发挥精妙,倒符合了道派内功的法旨,于是乎,再也不疑
有他,认定这是一个怀有长年内功的道士偶然所教。
殊不知,司倚真的内劲,在蜀宫之中曾令康浩陵惊诧佩服;若不较量膂力
,她劲气之厚甚至胜于康浩陵。而她所习的内功,要诀便在于“回空”二字,
若外人以劲力试探,只会觉得劲力去处似有若无,好像掉进了一团绵软的云雾
里。这样的内功,恰正易于伪装内力低浅。司倚真造诣还未算深,但装腔作势
起来,竟让冷云痴这老江湖也走了眼。
她被排在门口一班衍支弟子的最边缘,望不见弥确堂内情景。那神秘老者
常居疑,却是未到。
冷云痴与风渺月立在弥确堂正中,面前一张高腿木案,案上红木刀架,赫
然架著那口宝刀,刀已出鞘。刀鞘宝石尽管璀璨,那钢色绝美的刀刃,却更吸
摄著武人的目光。
这次事情来得怪异,未知那老者究竟有何惊人艺业,竟连北霆门强要了的
物事,也敢孤身前来夺还?风渺月劝师兄当心,怕对方耍狡狯,找人助拳,咱
们最好也请同道朋友来帮手。冷云痴本不情愿,风渺月劝说再三,他便邀了一
个并非北霆门、却也不属别派之人:青派中的吕长楼。
“登危崖刀”吕长楼曾在风渺月归国之前担任青派之首。青派仍在凤翔时
,他和文玄绪是各擅胜场的西旌两大刀手。十五年前,曾潜入金州,逼走守城
的节度使,勒使亲校献城,让尚未称帝的蜀王王建又拿下一座城池。文玄绪叛
离失踪已久,悄然遭殷迟杀死,青派别院一无所悉;而吕长楼,依然耿耿忠心
不改。此人亦是西旌的开山祖之一,年事渐高,风渺月又回归中土,才将青派
别院的主持之位让出。
此刻天暗云低,夏日午后的大雨,眼看随时来袭。突然间弥确巷那端一名
衍支弟子急奔而来,手持拜帖,叫道:“门主,那…那老人到了!他当真是孤
身一人!”
冷云痴微微地笑了。听得敌人如此胆色,他彷如听见老友来访一般:“不
出所料,有这气概。”
那弟子来到门前,略一停留,司倚真连忙自告奋勇:“我拿进去给门主。
”抢上两步接过拜帖,回身之时,偷偷望了一眼帖子,见那上面门派籍贯什么
也没写,单写了“常居疑”三字,字迹看似柔润,实则暗蓄遒劲笔力,不禁暗
叫一声好:“这老前辈的字竟还略胜了师父!就算他不会武,胸中亦大有丘豁
。”
赞叹之余,忽想起一件事:“他旅居西邦多年,书法却未荒废,不知哪儿
来的笔墨纸砚供他练字?莫非特意托人向中土的商旅办货么?中华笔墨这套玩
意,大食国通国上下,也不知还有没有第二个买客,价格必高。这可真是一位
痴心的读书人。” 越想越有趣:“与师父的酸气相比,倒不知谁高谁低?”
冷云痴早看见拜帖上只得一个名字,从司倚真手中接了过来,手指轻抚宝
刀刀身,淡淡地吩咐:“请常先生。”
司倚真正低头回向弥确堂外,堂外一个老迈单薄的声音乍然响起:“冷门
主何必客气?老朽自己早走进来了。”眼前一花,弥确堂门口已站了一个长发
如银的褐衫老人。
堂上的奥支弟子、堂外与“弥确巷”中的衍支弟子,全体惊动。方才众衍
支弟子只见到一团褐色影子,轻飘飘地从弥确巷穿行而过,奥支弟子才听见师
父出言让客,孰料客人已至!
那个送拜帖的衍支弟子更是骇异。他年轻力壮,狂奔到弥确巷尽头才把拜
帖送到,明明见着那老人还在庄门外等候,怎地自己才递进拜帖,那老人便如
鬼魅般出现在自己身后?
此人急奔而来,倏然止步,一路上未有一人瞧得清楚。其轻功之高,即便
在壮年也不简单,这般年岁而保有这功力,便不是高明,而是骇人了。
众人惊疑之际,却又见那老人在堂口站定后,双肩起伏地喘着气,喘息还
透著咻咻怪声。众人无不疑惑:“他如此功夫,怎会气力不继?定是年纪太老
了。”
冷云痴微笑不减,一双眼却锐利如鹰,拱手说道:“常先生来得好快,便
请入内说话。”
那褐衫老人亦拱了拱手:“拜见冷门主。”声息这才慢慢调匀。
司倚真被他挡住了去路,一时无法走出弥确堂,又不敢便从他身边绕过,
在原地微一迟疑,听得这老人说话嗓音好似有许多漏风的破洞,心想:“他年
老体衰,肺脏生了病么?”抬头偷瞄了那老人一眼。
岂知那老人也正在看着她。两个人一对眼,司倚真见到老人面上斑点四布
,皱纹纵横,简直有如她家乡江南的河渠那般,当真是老得厉害了,只一双大
大的眸子却是温和澄彻。司倚真心中一动,不由生出亲近之感:“这对眼睛可
有多像师父!”这个“师父”,自然是在江南那个真正的师父,而不是新拜的
冷云痴这个假师父了。
又想:“这也不奇怪,两个儿都是有所执著的书生么。只是师父的神气总
是有些凄凉,这位老先生的眼神却如孩童真诚。唉,师父连他岁数一半都不到
,倒像是比他经历更多沧桑。”
又留意到老人的肤色极是雪白,衬著深刻五官,青年时料必别有不同于汉
人的英俊之容,果真如风渺月所说,类近于胡人面相。但他眼珠却近于汉人的
深色,身材虽高,亦不如胡族魁伟。一头长发全成银白,编成两条松松的长辫
,用麻绳系了,垂在胸前。不少发丝伴着他的连连咳嗽,迎著风,胡乱飘扬,
令司倚真联想到一株挂满了黄叶的白桦木。
司倚真虽对老人好奇,却不敢造次:“我在北霆门假装拜师,这老先生却
是来挑战的。在他眼中看来,我也是敌人呢。”可是老人便拦在门口,她又不
能留在堂上,颇费踌躇。
老人抖了抖褐色粗布衣衫,拍去灰尘,面上突然闪过一丝促狭神色,向司
倚真说道:“是老朽挡了路,我让便是。”说著向旁一让。
司倚真经过他身边,忍不住又向他望了一眼。却见那促狭神色转瞬间消失
无踪,这位褐衫老人威严忽现,冷冷地向自己瞥了一眼,便转身面向冷云痴和
风渺月。
冷云痴笑道:“多谢常先生没有为难小孩儿家。”
褐衫老人冷冷地答:“盗刀之人便在眼前,我何必浪费辰光去欺负你弟子
?”说著向堂中跨进两步。他久在异国,胡人声调比风渺月浓重多了,吐音轻
飘飘地。
他手无寸铁却气势凌人,冷云痴更加不敢掉以轻心,向前踱了一步,道:
“冷某不妨直言。我师妹苦求多日,你坚决不答允售刀。须知兵器是拿来使的
,宝刀利器,是拿来使高强武功的,岂能郁郁受困匣中?眼下,此刀已是北霆
门之物,这是冷某的意思,请常先生参详。”
这话霸道至于极处,已是横蛮了。摆明宝器需为强者所拥有,而阁下不配
为宝器之主。北霆门称雄百年,从不惺惺作态。如这般豪夺强占之事,干了便
干了,也不虚假掩饰。
褐衫老人的漏洞嗓子哼哼两声:“我知道你为什么非要此刀不可。我这刀
,根本就是为了符合‘列雾刀’的理路而铸,你们见了,岂有不动心的?”
冷云痴一怔,道:“为了列雾刀法而铸?”
褐衫老人冷笑道:“不仅如此,我在大食的铸炼房,还有专为了南霄门‘
驰星剑术’打造的宝剑。而天留门的画水剑,都也有相应的长短宝剑。此外,
有几把宝剑,可以用来使前朝德宗皇帝时剑客季子兰的剑术。就连玄宗朝的高
手、独孤芳道人的武功,我也给打造了一把钢柄的云帚。”
趁著众人咋舌,老人斜睨了风渺月一眼:“妳一说妳是中原武人,我便决
无出让此刀之理!”
冷云痴道:“然则常先生是要倚仗各家兵器,以…未来让弟子可据以称霸
中原武林?”他本想讲“以之称霸武林”,随即想这老人年逾九十,若说还有
称霸的野心,实是不合常理,便改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