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凋花 5 针线亲恩
殷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从文玄绪身上拔出自己的短剑。文玄绪虽无神
智,身体的反应却是直截的,剑一拔,他张著口似想呼痛,声音却哑了。无神
的双眼中,两道眼泪流了下来。
殷迟一剑刺进文玄绪心口,向康浩陵道:“我这可是听你话才刺的。他要
杀你我,你还为他求情?”
康浩陵微笑耸肩,道:“他想杀你我,终归也是被你杀死,为何要让他多
受苦楚?”
殷迟对画水剑之谜耿耿于怀,不愿多谈,道:“须得先吸出你臂上毒针。
”说著在文玄绪怀中掏摸,果然摸到一枚吸铁石。康浩陵挽起袖子,让殷迟以
磁石将毒针吸出。
殷迟撕下文玄绪衣襟,将毒针裹好,妥妥地揣在衣兜里,瞥眼见到康浩陵
铁钉划伤的右臂衣袖一个大孔,伤口当风,恐会沾污,便想再撕文玄绪的衣服
替他裹住。犹豫了一下,改为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干净浆白的粗棉汗巾,替康浩
陵扎了右臂。
康浩陵道:“照旧用这人的衣服也就是了,怎么要弄脏你的汗巾?”
殷迟嫌恶地道:“死人衣服,不干净。汗巾是我阿娘所绣,一路还没有用
过。”
康浩陵虽不介意孤儿身份,可听见此言,还是有些羡慕,微笑道:“你阿
娘一定待你很好。”心中有些奇怪,看殷迟与自己吃喝时的言谈,教养极好,
汗巾的手工亦是细致,想像殷迟的家族,应属中上等人。但这块汗巾质料甚差
,怎么也不像高门大户所用。他不知无宁门清苦耕地为生,近几年才渐渐攒了
些牛羊马匹。可是殷迟的母亲上承杨杞蓉女侠之教,却是极其知书达礼的出身
。
这疑问只在康浩陵心头一晃而过,便抛下了。他交的朋友是殷迟,可不是
殷迟的家人。
哪知殷迟听他一说,竟是呆了,静了片刻,才说:“是的,她待我很好。
”顿了一下,又道:“这世上,她心里除了我,再没有别的记挂之人了。她对
我无限记挂,因为我是阿爹唯一的血脉。”
——如果不是我能够为阿爹报仇,如果我容貌不是生来同时像极了他俩人
,阿娘还会…还会这般记挂我么?
康浩陵一听殷迟是独苗儿,差点问出:“你阿爹也对你挺好罢?”见殷迟
神情不对,赶紧缩住,只应了一声。
殷迟摇了摇头,似在甩去什么不开心的念头,换了一副神气,笑道:“这
姓文的刚才还说什么‘我天留门’,可能与你所中之毒有关,我这便去天留门
走一遭。暗中保护‘闲花馆’娘子之事,就偏劳你了。”
康浩陵一呆:“你自个儿上天留门去?”天留门是个什么所在,他浑无头
绪,听著名称像是个门派,如何殷迟却说得这样轻易?
殷迟道:“若不是受我之累,你也不会中毒。我瞧既然与天留门扯上干系
,这毒性绝不只是让人肌肉僵硬片刻便算。”
天留门地处川北。江湖传言,天留门根据之地风景壮丽神秀已极,门人行
事诡秘莫测,又说天留门主世代皆为女子充任。然而传言到底是传言,若在路
上拦下武林人士来问,谁也没见过有谁出面见证天留门的事蹟与武功家数。加
之当时武林人物多在中原及江南活动,西蜀的北霆门已算是在当世武林的最西
端立足,江湖武人根本时常忘记还有天留门这么一个派别。
可在殷迟心中,天留门的意义重大之至。母亲应双缇的“画水剑”学自姨
婆杨杞蓉,姨婆生前是天留门的弃徒,未曾学全剑术轻功。母亲是姨婆一手抚
养的,“女侠杨杞蓉”曾在洞庭三湘之地大有善名,以医术著称,常为百姓义
诊。
医毒之道,殊途而同归,然则天留门擅长使毒,不问可知。
天留门曾有过什么样的惊变?殷迟从不知道,为什幺姨婆要从川北塞外数
千里逃奔江南,并且至死不对他母亲详述师门的丑事?
可是,天留门的所在,姨婆却是说了的。那外人难以寻觅揭发的秘密地点
,母亲知道,并也传了给他。应双缇不知道转告儿子有什么用,因为即使说了
,母子俩这手残缺的画水剑也打不过天留门掌权的邪派,无法夺回全本剑谱。
但为了报仇,为了杀尽十四年前牵涉她夫郎之死的各路高人,为了对付江璟那
强绝当世的“回空诀”,能多留一分一毫的指望,她便要留。
殷迟听闻垂死的文玄绪吐出“我天留门”四字,心中的激动,实非言语能
喻。他听了此言之后,追杀那三个逃敌,又回来照顾康浩陵伤势,竭力掩饰著
激动心思,背脊却一阵阵发热,心下只反复地想着:
“画水剑的全本在天留门中,我必须去,我必须亲身去看一看!这文玄绪
不知怎地,‘滚扇刀法’不使,却年近半百才来学画水剑,依然如斯了得。那
剑术,那剑术…该有多大的威力,该是多速成的奇功!我若能得到画水剑谱全
文,到时仇人里面,还有我杀不了的人么?”
这番打算,自不能跟康浩陵明言,而且在殷迟心中,也确是急于替康浩陵
解毒。于是说道:“康大哥,我易容后到市上买马,即刻便去。这几日中你在
客店静养,可别喝酒!”
康浩陵左上臂试着用力,但觉彼处肌肉全不听使唤,中针之处的周遭,彷
彿成了一块石头。可是用力按压皮肤,尚有迟钝的刺痒知觉,便如覆蓋了一层
生著细刺的牛皮在肌肉表面似地。细看伤口附近,又全无发肿变色的异状。他
自中针后多次暗运真气,始终周转顺畅,真弄不明白这是什么怪毒,又是否会
落下严重后果?
使剑虽是右手,但辅助之手的健全关乎体驱的应变与平衡,绝非不会武功
之人所想像那般无用。殷迟自然深知此理,关心地问:“怎样?使得上力么?
”
康浩陵道:“我瞧这毒被肌肉收束在伤口附近,未曾侵入血脉,一时不致
蔓延。”
殷迟应了声,奔了开去,很快地奔回,一手提着丁字斧,另一手抓着两把
小铁桨,都是从死尸手里挖来的,道:“这儿地近成都府城,附近又有不少农
田村庄,巡察的官兵很多,咱们得埋尸灭迹。”
康浩陵心中又暗暗称赞:“这位兄弟懂得的事儿真多。”他只有一手能使
,便接过丁字斧,二人合力灭迹。
最终埋到文玄绪时,殷迟停顿了一会儿,只见文玄绪的脸色成了一片灰黑
,向康浩陵道:“看,他突然失常,只怕与毒物有关。这人垂死还要吐毒针害
你我,自己也死在毒物之下。”
康浩陵笑道:“但盼我手臂上的毒不是同一种才好。”
殷迟忙道:“别瞎说!我一定从天留门取回解药给你,决不能损伤了你‘
驰星剑’的威力。”低下头,几番想把沙土盖在文玄绪脸上,又复犹疑,那绝
不是因为他对这大仇人有什么怜悯可惜,而是在想:
“有康大哥在一旁眼睁睁瞧着,我是没法子将这人的面皮或头颅割下浸药
,带回去无宁门的了。唉,否则六臂伯见了,可不知要多欢喜呢?他总说,那
一年秋天,如果这奸贼没有背叛而被阿爹揪住,阿爹不会在中原多留那几日…
…”
钱六臂寡言坚毅的神情浮现眼前,等到自己回去向他禀报这复了仇的喜讯
,六臂伯多半只会说:“杀了?好,好!”然后拉着自己狠狠地喝酒,喝九命
伯酿的青稞酒,这么样,也就够了……
终于殷迟手一挥,斧头翻起一片沙石,盖住了那一代刀煞的脸面。
灭迹已毕,康浩陵神完气足,不觉有碍,便道:“既然我这毒不见蔓延,
你今日两番力战,想也累了,不必急着走。今晚与我一道回客店好好歇息,明
早动身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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