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幽谷行客（9）
甘自凡击打土垒时，眼中只有那士子一名敌人，听了这话，回过头来，直
视吕殷二人，方才对那士子所发的敌意，又添上了雨中受阻以及跟殷衡动手受
挫的愤怒。江璟跟甘自凡相处一日一夜，言谈颇涉要事，已摸到不少甘自凡的
脾气；他天性擅于体察人心，知道甘自凡的凶性易受撩拨，紧要关头时，若以
言语或爆发举动加以迷惑，甘自凡的杀性便难以抑制。一听那士子故意出言挑
拨，立知事态严重。果然甘自凡叫道：“好！”身躯一纵，大步跳跃而前，甘
家鞭法中一招“斩天柱”横抡，去处对准了吕殷二人的头颅。
这一抡又快又猛，手臂姿势却松柔到了极处，与他的“轻舟连环”拳法暗
有相通。仿佛面前不是两个人而是一堵墙，他抡鞭只不过扫下墙头两个水坛子
，但谁也知道两个活人、两颗头颅难以逃脱，若无奇招对攻，首级势必给他轻
描淡写地从颈上扫落！
那士子油伞撑地，淡漠袖手。江璟给甘自凡背影挡住目光，看不清铁鞭去
向，心跳一时加速。从甘自凡的衣袖挥舞间，忽然瞧见吕长楼原已矮小的个子
一下子更缩了不少。原来吕长楼抢先窜入铁鞭来路，单刀朝上抵住铁鞭，借来
相交处互抵之力，刃尖突然转向，滑向甘自凡胸口。
刀尖急速侵向甘自凡颈胸之间，甘自凡毫不退缩，使出前技，双腿微蹲，
再度以强大臂力压下吕长楼的单刀，阻住滑动之势。不料手臂出力一压，方才
隐隐的酸麻之感竟似往外扩大，不仅肌肉发麻，连同握鞭的手掌皮肉，亦是木
然没有知觉。他一惊之际，吕长楼单刀力崩，铁鞭给他刀身弹起，朝甘自凡面
门撞来。甘自凡右腕麻软，无法控鞭，鞭头反弹得更快！
甘自凡与成名兵器相处了二十多年，这一弹虽快，亦不难防，左手拨落鞭
稍，头脸偏转，便即避过。吕长楼原也不靠那一弹取胜，捉到空隙，两脚忽起
，轮流踹上甘自凡膝盖，借力跳起。紧接着抽刀高举，照他颈旁便砍。两脚原
有点穴之意，甘自凡双膝转得快，吕长楼便未踢中穴道。但这一砍，就要令对
方首级落地。从崩刀而至斜砍，有如攀登山石般矫捷。他二人换招太快，殷衡
虽知甘自凡要紧，甚至来不及阻止吕长楼出杀招。
在“登危崖刀”行家的眼中，猛然袭来的铁鞭，能化作险峰的崩石；对手
凝立的身形，是阻路的山岩，均有法子对付。至于对手的凶恶表情，则并不入
眼，便不会胆怯——吕长楼负伤则矣，但身为当年与麦苓洲、李继徽、宋晏思
同饮西旌结交酒的刀客，甘家鞭法虽凌厉，又岂能一招扫去他头颅？
甘自凡一边斜退，一边左手握住右拳，双手奋力扬起铁鞭，才格开这一刀
。而这一格实则仅有左手出力，右臂已全然麻胀，紧接着左手替过右手，去握
铁鞭。吕长楼不明甘自凡武功家数，未知他左手是否另有奇门反击，急忙跳开
观察。殷衡却冲上前去，左手疾取甘自凡双眼。
这时甘自凡右手正不由自主松开，左手接住铁鞭。甘家鞭法人鞭合一，平
日他铁鞭有如一段凌厉延伸而出的手臂，但右臂突发麻软，左手临时接鞭，不
免略有迟滞，在这短短时间，手是手、鞭是鞭，可说无能出招。殷衡正觑准这
破绽，因此，他左手插向甘自凡双眼，右手伺机所取的，其实乃是铁鞭之柄，
意在夺过甘自凡的成名兵器！
甘自凡手指刚刚环住鞭柄，掌心未触鞭柄，力道不足。殷衡倏忽欺近，出
招插眼，不容他又踢腿攻人。甘自凡右手直觉欲挡，忘了右臂已中麻药，肩膀
抬到一半，手便无力垂下，急转身体，抬左肘将殷衡撞开。陡觉几支冰凉冷硬
的什么东西硬穿入他左指和鞭柄的空隙，猛力反折。甘自凡握鞭力量虽强，但
手指脆弱，不禁松手，连忙强力转过手腕，鞭柄原已被对手捉住，又被他硬是
扯回。殷衡夺鞭不成，趁机闪开。甘自凡左手接稳鞭柄，横扫半匝，以鞭风护
身。
扫至尽头，手臂不免微微一顿。殷衡的师传“廓石掌”练的是层出无绝之
力，最擅于捕捉对手出力的空隙，何况甘自凡右臂不灵，门户半开？突然又欺
近身，左手阴掌倏出，对准甘自凡手腕再度拗下，拇指力揿甘自凡腕脉，右手
前三指一把捉住鞭节，便这么用三指硬夺铁鞭。
甘自凡单手跟殷衡相抗，抬起一膝去撞对方小腹，又连连伸足低踹，也被
殷衡闪过。这时自已见到殷衡手指何以如此冰凉冷硬，原来他双手前三指均戴
精钢指套，方才使拳掌时不见有这六枚指套，也不知他何时偷偷戴起。甘自凡
左腕被扣，手掌发软，全凭一股刚气，才令几欲无力的手指死命扯住铁鞭不放
。
殷衡右手三指钳住沉重铁鞭往内拖扯，那是长期练暗器而得的指力。他不
藉巧取，偏要跟对方硬夺兵器，叫道：“我拳掌不及你铁鞭，现下手指对手指
，你不及我。”甘自凡怒不可遏：“你暗器有毒！下作胚子！”
话声方出，忽然间甘自凡手中一空，心中微沉，只见自己的成名兵器便这
么样脱了手，当真教对方夺了去！
殷衡夺兵成功，这是结合喂药细钉、掌法变化、暗器指力，加上神速近身
的轻功，才能得手，明知自己功力低于甘自凡仍多，仍是得意。不待甘自凡有
何反击，立即向后倒跃。
甫一提气跃起，一道又尖又细之力蓦地笔直穿入他右肩窝之中。
这力道不知从何出现，有若暗器，一穿入体，随即迸散，宛似一颗石子投
入湖面激起小小浪花，那浪花虽不甚大，却已足堪将他跳跃之势打乱，更将他
身子硬是撞出数尺。殷衡向后踉跄倒退，肩窝剧痛之感瞬间下行，右手不禁松
开。倒退途中，甘自凡的铁鞭砰然落入马道上的泥浆。
殷衡仰承师教，向以暗器功夫为刺杀利器，然而这般诡奇的暗器后劲，却
是生平不曾想像！一瞬之间，素来大胆的他竟觉心中有些发毛：“我右肩所中
并非暗器！这是什么？”
——江璟看得一清二楚，殷衡夺鞭成功的一刹，那名士人曾经扬起小臂，
朝三人相斗的方向作势比划了一下，似是悠闲指路。
殷衡按住右肩站定身子，左手放开看时，肩窝处的水靠外皮破了一个指头
大的小孔，伤口不深，却正往外冒血。而那股入体迸开的力道，兀自在肩窝和
右胸之间似有若无地轻轻振荡。一按右胸，果然肌肉微微跳动，而这是被入体
的外力引致，绝非自己出力搏击的缘故。
他抬头看了看土垒上的那位士人，深深吸气，撇撇嘴，抑住惊诧愤惫，向
吕长楼做了一个鬼脸，喃喃地道：“他奶奶的，真正厉害的手指在那边。”
这句粗言并不响亮，却字字回荡在林中马道，显得十分突兀，只因马道上
一时间寂静下来，人人惊骇无已，连方才激战的人，呼吸也不由自主压抑放慢
。
一人隔空出指，不靠机括更不发暗器，若说指力能就此戳破水靠外皮与人
身皮肤肌肉，造成损伤，岂非耸人听闻的怪谈？江璟曾见宋晏思示范“未济指
”，宋晏思指力虽强，亦须接触亭中木柱，方能划破木材。可是，可是方才谁
也见到：那名风尘士子见甘自凡失去兵器，便出指对准殷衡右肩，将他撞出！
而殷衡自己更是确知，伤口之中绝无暗器之属，自己的右肩肌肉和水靠韧皮，
的然且确是被“无形”之力所刺破！
——力道之为物，自来是无形，然而力道要传递，便需有形之物；人们使
兵刃是为此，使拳脚亦然，没有了传力之物的力道，便也没了用处，等于一片
虚空。而此刻林间的上空，了无一物，那力道能破空也罢了，劈空掌等一类武
功，众人并非不曾见过听过，但寻常劈空掌力岂能穿得如此之远？难道竟能运
用空中吹拂的风息来传力？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