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幽谷行客（7）
江璟将手夺回，吕长楼一愣停下，说道：“走！”殷衡在那头也对吕长楼
呼叫：“带了他走！”
吕长楼又伸手来拉江璟手臂，江璟缩手后退，眉头一皱。吕长楼瞧了出来
，说：“你既是有伤，更要赶紧出谷医治。”江璟摇头道：“我自己接上骨了
，我没事，你去助他。”
吕长楼手握宽刀，占了便宜，虽然方才一招落败，但他与甘自凡功力相差
亦不算太远，本应是他来断后，让殷衡凭轻功带走江璟。然而甘自凡此时的杀
机乃对殷衡而发，索性便让殷衡留下，牵引他的注意，由轻伤的吕长楼护着江
璟离开。二人只道甘自凡掳走江璟，与他们心思一致，他们由昭应县追踪至此
，设伏拦截，一切都是为了防止江璟与甘自凡谈及什么机密。未料这时殷衡绊
住了甘自凡，江璟却倔强不愿出谷。殷衡见江璟又没来由地发作牛性，叫道：
“点了他穴道带走！”
殷衡自愿单独留下观察甘自凡武功家数，吕长楼本已不放心，心想我亦留
下，两个对付甘自凡一个，事情岂不办得更地道？便说：“我留下助你。”左
手护在腰间伤处之前，提刀走到甘自凡一侧。
甘自凡瞟他一眼，向殷衡说：“我本只想教你们让路，把这朋友放还，现
下却改变了主意。”殷衡答道：“我本想跟阁下闲谈，相询为何带走咱们的人
；现下也改变了主意。”
甘自凡轩眉不语。殷衡微笑道：“我本想让阁下手脚完好地跟咱们闲谈，
但阁下杀机已现，身上若不开几个伤口泄一泄火气，是不愿静下来跟咱们闲聊
掰扯的。”
谷顶乌云被风吹去，众人眼前一亮，天光重又照入谷中，大雨收歇。
甘自凡怒极而笑，嘿嘿有声。殷衡又说：“我就是一件事不懂。”甘自凡
道：“什么？”殷衡道：“咱哥俩交了两招，阁下杀招虽多，那迎面一扎也厉
害之极，心里却一直未想真正杀人。怎地顷刻之间，心意忽变？”
甘自凡冷哼不答。那“逆鳞锥”一扎，他才知道这专走险招的对手并非一
味逞勇，而是兼具不怕死之心与险中求胜的武功。他滥杀成性，素日从不知何
谓“惜才”，况且眼前这少年再怎么强，根本搆不上令他与之惺惺相惜的境地
，他只知道，高明的对手杀起来更是带劲！
殷衡道：“我又想到一件事，不知是真是假？”甘自凡道：“哪有这么多
说的？”
殷衡道：“我听说世上有些人，不爱金银宝贝，美酒女色也是可有可无，
却喜爱掌控他人生杀之权，若是他人有如猪狗一般等著让他屠宰，这种人便格
外欢喜。”略停一下，一字字地说：“哪怕所杀之人不会丝毫武艺，也不知为
何受戮！”这一句，自是暗指灞桥等地的血案，只不过案情未明，吕长楼在一
旁听着，不便挑明了对质。
甘自凡忽然真正地笑了，仿佛看见什么趣味的物事，咧开嘴，露出被鲜血
染色的牙齿，“小孩儿家，如此老成呀，你知道得不少。”
殷衡也报以开朗一笑，答道：“这没什么，我从小练习杀人，故事听来听
去净是些杀人的勾当。像阁下这般秉赋性情，若是来干咱们这行当，便不会像
我一般，初几年狠不下心，学得好苦。”甘自凡道：“原来如此。”
江璟心中也说：“原来如此。姓甘的有心病，一旦凶性激发，即以屠杀为
乐，不管他何故杀害那些良民，总之不会手软。殷二宝却不是生来便嗜杀，当
年他仍在孩提，放了那被绑的大汉，与之单打独斗，差点送命；若是换了小甘
自凡，全无公平仁义之念，马上趁人之危下手了。不错，姓甘的艺成时仍甚年
少，不就杀光了叔父家中妇孺？”
蓦地里山道一旁传来响亮鼓掌，一人高声道：“说得好！他为人正是如此
。”
这人何时潜伏在旁，藏匿了多久，又怀有何种目的？在场四人居然毫无知
觉。甘自凡走惯江湖，吕长楼和殷衡两名西旌之人警戒甚强，江璟虽无历练却
也处事谨慎，场面再怎么混乱，也不至于个个均未察觉有人窥伺。然而适才大
雨遮蔽，这拍掌之人相距如此之近，当真借机藏得神鬼无觉。听这声音便在树
后，吕殷二人愕然对望一眼，均想：“咱们埋设尖勾绳索之时，这人究竟是到
了还没到？”
但听泥叶沙沙作响，一人从道旁缓步绕出，却不走入战局，站在比马道略
高的土垒之上，又拍了两下手掌：“你说得很好。”这是评论殷衡言语，却不
瞧向殷衡。他拍掌时将一柄油伞挟在胁下，接着取下油伞，双手背到身后，扫
视场中之人，“我识他多年，交手不知凡几，也才领略他的秉性。”
其他人也罢了，江璟一见此人，顿时呆呆相望，心中大叹一声：“这人如
此风范！”
“这才是我儿时向往的模样，唉，这位先生的傲性和灵气，唉！我跟他相
较，又岂止云泥之别！”什么一乘瘦驴、持卷踏花而行，什么孤身浪迹名山大
川，只有眼前这人才配得上，自己算什么？读了两卷书，识得一套“名实”之
辨的胡思乱想，便自以为心性与常人不同，终究是个俗人，说不出地自惭形秽
。
那是个四十四五岁的士子，形貌清癯，虽已到中年，容颜气质却清雅有如
冷玉，教人一眼为之心折。但凡读书、习武乃至天下百艺，同行相见，总能迅
速认出，有时更能推测对方造诣，此刻江璟就是这样，那人什么高深学理也不
必吐露，江璟只消几眼，便能辨出此人埋首书堆之日已久，而且并非书呆，乃
是胸有丘壑之士。方才大雨，人人狼狈，此人亦不例外，头巾微松，上衫发绉
，却更显得豪放不羁，煤黑色衣裾剪裁式样异于当时，竟颇有汉代古风。此人
个头又格外高拔，马道上的四人里，吕长楼较为瘦矮，其他三人均无特异的身
高，施展武艺时并不会有所阻碍；此人却较众人高出大半个头，不知他是何门
派？这般身材，若是画里人物，自是飘然如神仙，但难道动武时也能潇洒无碍
？
江璟脑中浮起曹魏才子嵇康的形象：“嵇叔夜身材高大，容止秀异，我总
恨无缘拜见古人，而今见着这么一位‘若孤松之独立’的士子，也算是开了眼
！”
出人意外地，甘自凡并没发怒，也未喝骂这位乍然现身的空谷客，头颈似
抬非抬，睨着眼道：“原来你到咱石堤谷来作客了，可教我一场好找。”
那人哼了一声，这才转向殷衡，却不再回复他品评甘自凡之语，森森地盯
著殷衡。殷衡原只道那士子是甘自凡的仇人，不知他何以满脸敌意地望住自己
，昂头不服输地瞪视。那士子一张玉面犹如寒石所雕，瞧了他片刻，问出一句
冷僻难解的话来：“你刚刚那是‘磁进’之诀？”
甘自凡一听此语，神情登时悚然，退开一步，抱着手臂揽住铁鞭，看二人
更有何话说。
殷衡问：“你说什么？”那士子道：“你刚刚跟他动手，那套功夫是从‘
磁进’之诀中化来？”
殷衡道：“什么呀，那是家师所传的无名掌法，可没有这奇特字眼。老吕
，你说是不是？”吕长楼不跟他一搭一唱地胡闹，但表情显是默认。
那士子扬眉道：“你在我跟前又弄什么鬼？你的掌法我虽未见过，但路数
酷肖韶州麦家武学，那又岂是无名？只是我近年潜心他事，或许短了见闻，以
致道不出你掌法的名称来。”
殷衡耸肩道：“好罢，不是无名，我掌法名目是有的，叫做‘廓石掌’，
却从不知相似哪一门派。韶州有几千里远，我生出来便没去过。”
江璟心想：“这掌法名目，一听便是阳刚一路功夫，听来也不像是临场瞎
编。只不知他那迥异于轻功的劲力是如何练来。”
甘自凡听见“韶州麦家”，目中精光大现，待二人话声一落，冲口喝问：
“等等，少年，你是…神蛾月姥麦…麦苓洲姥姥的徒儿？”
江璟头脑一晕，心中又是连声叫苦：“大事去矣！他从邬杰口中知道麦苓
洲统率西旌死士，这下发现吕长楼跟殷二宝才是十足真货色的李茂贞父子手下
，发现我谎言连篇、拿他戏耍，我…我…我余下的所有肋骨，还不给他打碎成
粉？只怕拿去老万家充当面粉也行。”
殷衡微微一笑，向甘自凡一抱拳，姿态甚端。虽则他待甘自凡没什么客气
，但人家言语敬重自己师尊，便也以礼还敬。江璟猜到他心意，为自己性命慌
张之余，也暗想：“殷小鬼做事有时漂亮，有时幼稚。方才跟甘自凡叫阵，要
在人家身上开伤口，逞口舌之快，那就太过轻率。然而将来总有一日，他会跟
当日在沈定边别墅中一样从容……”
谁知殷衡行礼一毕，接着却傻傻地道：“好说。可惜什么姥姥公公、什么
飞蛾苍蝇，我全没听过。”甘自凡一怔，怒道：“那么你跟我作什么礼？”
殷衡跟甘自凡抱拳，确是暗地答谢他对麦苓洲的尊敬，但有心否认师承，
只面不改色地胡诌：“听两位之言，似乎我这套掌法，跟一套驰名武学十分近
似，才令两位错认。两位这是夸奖我，怎敢不答谢？”
那士子眼眉耸动，似信非信，自言自语：“难道不是麦苓洲得了‘磁进’
之诀？”
甘自凡道：“嗯，你躲在一旁，偷看我跟他们动手，不是已瞧出来了？哈
，哈！算是我老甘见识浅薄，自己打了半天，却不知道当真跟‘回空诀’的传
人交上了招！”
那士子转向甘自凡，面色大有疑惑，思索著缓缓地道：“倘若我没走眼，
这少年就算不是麦姥姥之徒，也跟麦家武学颇有渊源。然则你我争得好苦，原
来是隐匿江湖的麦姥姥得了手。只是我偶然路过，又怕当真是错看失准。”
甘自凡干笑道：“你早点出来，不就看个分明了？数年不见，还是这般鬼
祟狡诈。”那士子道：“若不鬼祟狡诈，早已被你查出下落。”
殷衡胡说一通后，退在一旁，与吕长楼不时对望，一言不发。但显然对这
二人的来历恩怨，以及那士子对麦苓洲武功所知之深，均透著既警惕又困惑。
江璟眼见场中众人堕入各自的不解疑团，自忖再不想法子圆谎，转眼自己
的肋骨要变作面粉，也不管所想之事有无破绽，突然大叫一声：“他不是麦老
师傅的徒儿！”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