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崖洞欺敌(8)
回来坐下时,三碗热腾腾的肉汤连同木箸已分布于地。甘自凡和那白面人
身处这窑洞便是在家,放怀吃得唏哩呼噜,江璟却浑身不自在。端起碗来,灵
敏的鼻子马上闻到气味不对,似乎肉还没熟透。见汤面浮着混浊白沫,皱眉伸
箸拨去,便见到汤中之肉仍带血色,仅有五六分熟,更是倒胃口。原来甘自凡
心急要吃,肉尚未滚熟,便抢先舀出。“反正姓甘的这等禽兽,吃几斤生肉也
不要紧,怎在意半生不熟?说不定他含还嫌这肉煮得太熟哩。”
此时容不得江璟不吃,瞪着染了白沫的血肉,咬牙告诉自己:“死不了,
且闭气吃下,此乃报答那只獐子舍命供肉、为我晚饭。我若不食,便是白白糟
蹋这生灵。好好的一只獐子,给煮成这般难吃,已是罪过,我须当设法弥补!
”林中打猎之时,他对獐子本无什么怜悯,只当牠是畜生,又或是一顿即将到
口的美味;但甘自凡二人糟蹋食物,反令他心疼起獐子来。这时内心不再犹疑
,便斯斯文文地啜了几口汤,暗叹自己离茹毛饮血之途已不远矣。
不料,肉汤沾舌,竟然香气入鼻。
江璟大是发愣,又啜一口,眼睛也有了神。明明见那白面人连盐也不下,
肉汤又是刚刚滚沸便出锅,血味尚未散尽,滋味理应差极,怎地喝起来居然挺
香哪?他心头一喜,又吃了两口,发觉另有一件奇事:“这獐子肉汤,怎么吃
起来味道好生熟悉?”住口不吃,细细分辨这感觉从何而来。
甘自凡察觉他停箸发呆,皱眉问道:“有什么不妥么?”
江璟道:“没有,没有。”端碗假作喝汤状,万分不解:“我在岳州城里
饭店,也吃过几回獐子肉,那是猎户交给厨子炮制的,可万万没有这味道。这
也不是麝香臊味,况且白面人将獐子料理得很干净,不至于落下臊麝味。”汤
水似乎有些甘甜,更有些超然俗物的芳香。那芳香不免跟半生之肉的腥味混合
,但香味之纯正,却绝对不错。“一定有什么不对,这滋味我怎么竟会尝过?
我在哪里尝过的?”
“总似是不久之前所尝,可是…近月以来我吃了什么新奇食物么?无论如
何,这绝不是獐子肉该有的味儿!”心下有了警惕,谨慎地再啜一小口,但觉
一股幽微芬芳在口鼻之间徘徊,心中陡地一跳:“原来是那个,那…那‘调料
’!”
日前在西旌的宅院里,殷衡命郭青律端给他一碗火腿煨白菇。以殷衡手艺
之佳,火腿与白菇的美味尽出,那是不消说;但那碗菜的美味之中,又别有一
股引人上瘾的暗香,仔细辨别时,它却难以捉摸,只管与火腿白菇融合无间,
教人越吃越不忍释箸——手中这碗平淡无奇的獐子肉汤,竟有一股神似火腿煨
白菇的美味,而獐子肉怎可能做出火腿煨白菇的味道?
只因汤中含有那阵魅力独具的奇香!
想通的一瞬间,江璟心神微慌,险些摔下汤碗,偷觑那二人正轮流搬锅举
杓,意犹未尽地添汤,便用汤碗遮住了脸,暗忖:“这两个恶人要下药迷昏我
,意欲何为?”
这股香味加在火腿白菇中,迹象不显,仿佛是食料的本味所致,那是殷衡
与霍龄合作的高明之处;但甘自凡不懂烹调,把此类麻药加入属于野味的獐子
肉汤里,滋味略欠协调,一般人来吃倒也罢了,江璟的鼻子舌头何等灵敏,食
味的些微差异入了他口,便如是凭空放大了好几倍,轻而易举便能感觉。这肉
汤的鲜妙味道如此出奇,自然瞒他不过。“不行,我这厢也是饿煞,须吃饱才
有气力应战。”便举著碗道:“请给在下也添半碗。”
白面人自顾吃喝,甘自凡举起大锅,将最后几滴肉汤倾入自己碗里,一边
说道:“我这儿添完便没得剩了,对不住啦。”瞅了江璟的碗一眼,又说:“
你碗里还剩著这么多,却想来分咱们的肉汤么?”
江璟无奈,随口道:“不敢,不敢。”他本想掺些无药的肉汤到碗里,再
做个样子喝它半碗,也不至于昏迷,见这招已无望,又思量:“如若这是同一
类麻药,我尽量少沾獐子肉的油脂,索性不吃肉,或可使药力发挥不出。那日
小郭吃了白菇,霍大夫说他洗了把脸便没事,倘使霍大夫没骗我,我不慎吃下
一丁点儿荤油,再用面饼掺和,亦无大碍。”于是拿起饼子便嚼。
连吞了两个饼,甘自凡见他碗中肉汤动也不动,问道:“怎么不喝汤?这
獐子肉美得很哪。”江璟本想谎称茹素,又想自己方才起头喝了几口汤,早给
瞧在眼里,只得说:“我身上有伤,胃口不开。”
那白面人咂咂嘴,终于对他说了第一句话:“这位小兄弟初次见面,我煮
了肉汤,你却不给面子么?哈哈,哈哈!”跟甘自凡相对笑起来。甘自凡一面
笑,一面扫视江璟,此刻他虽是酣饱懒散,眼神里的凶光仍不时闪现。那白面
人则是笑得似乎心无城府。
江璟心道:“我若不吃给姓甘的看,他急起来,不知当堂会对我做什么暴
行。啊哟,他不会是想连白面人也麻倒?”又道一声:“不敢。”仰起汤碗,
咕嘟灌了一大口汤,扎扎实实咽下了肚,接着又挟起几片肉送入口中咀嚼,甘
自凡这才将目光移开。
江璟一口一片肉,嚼烂了却不敢咽下分毫,肉油更是避之唯恐不及,不多
时肉糜塞了满口,好生难受,而饥肠辘辘时食物入口,却只能嚼不能咽,那是
加倍地难受。想自己鼓著面颊,唯恐二人瞧出,伸手在衣袋中一掏,触手细滑
,摸到了双缇给他绣的手巾。
他虽然一路易容,又换丝袍、又著粗衣,贴身物事总是不离,此刻无奈,
只得假装以巾抹嘴,将混了唾液的烂糟糟肉糜吐在手巾里,再飞快揣回衣袋,
暗暗向双缇赔不是:“好妹子,哥逼于无奈,把手巾弄得又脏又臭,回头一定
买京城里最好最香的胰子来洗,再放进瓦罐里煮一个时辰,包妳干干净净。”
这时只剩他碗中有物,边吃边倾听甘自凡与白面人交谈,二人却净扯不著
边际的闲话,什么“人说灞桥一财主家门口有对咧嘴石狮子,摸牙齿能招财,
你摸过没”、“昭应县的骡车坊收费又涨了二十文,仗着地利打秋风”,再不
便是“华州府最出名的歌妓叫做银练儿,皮肤白嫩胜过豆腐”,言不及义之至
,更无片言涉及武林人士抑或藩镇亲王。江璟吃罢,那二人已打着饱嗝、说了
好一阵,更拿出浊酒来喝,见江璟吃完,也未加理睬。
江璟回思:“那日我饭后同小郭喝了碗茶,药力才发作,此时我也得等上
一等。”故意坐着发愣,多耗了小半炷香,才站起身来。正要谎称疲累,令甘
自凡以为自己体内药力发作,脑中竟当真微微一晕:“这药如此厉害,我已尽
力避开荤油,仍不免中招,幸而不至当场昏晕。”暗察这头晕之感,与那日被
麻倒的晕眩如出一辙,又暗叫侥幸:“果真是同一种药物。怎地北方武人下麻
药时,都爱用这一味‘调料’?”打断了甘自凡二人的闲扯,说道:“劳驾,
我想借甘君那边墙角睡一宿,可还方便?”
甘自凡问:“这么快便乏了么?”江璟道:“乏是有一些,最难当的是头
有点晕。”
甘自凡道:“是了,我那一鞭虽只出七成力,又让你挡了一挡,终究难为
你了,你自便罢!咱也要歇息了。”
江璟称谢走开,在草堆中朝着墙壁卧倒,心想:“且不论他对我下药,他
一鞭把我砸成这样,叙述起来却能如此坦然,这般恶人,倒也算是…恶得光明
正大。”身子一倒下,药效更是明显,身上暖洋洋、软绵绵地,加上骨折不久
,卧倒最感疼痛,可是他要除去二人提防之心,又不能面朝二人、倚墙坐睡。
这时侧卧不适,只想顺着药力昏死过去,唯有拚命逼迫自己保持清醒。忽然想
到一个妙法,听身后二人犹在絮絮谈天,便用身子遮掩动作,掏出衣袋里那团
包着肉糜的手巾,放到鼻边用力一嗅,半干的唾液混着肉末,这强烈气息冲入
鼻中,顿时臭得他神智清明。
过了整整一炷香时分,身后的低声闲话极具催眠之效,江璟头脑阵阵发昏
,又闻了不知多少次臭手巾。突然甘自凡道:“你说他睡了么?去瞧瞧。”
江璟浑身一凛,将原本握在掌中的巾子极慢极慢地放入衣袋,俾使二人从
背后瞧不出动静。听火堆那头窸窸窣窣,那白面人朝这儿走来,冷不防在江璟
肩上一扳,很快拨转了他身子。
这一拨力道不小,江璟软软地转了过来,脑袋背脊撞上地面,躺平不动。
早在那一炷香之间,他已运起师门静卧心法,头脑虽醒,呼吸却细细淡淡,心
跳也趋于缓慢,四肢更是有如软瘫。白面人翻转他身子,在他颈中脉搏轻轻一
搭,又提起蜡烛来照,见江璟眼皮之下眼珠不动,便将他身子拨回,使他仍成
侧卧之姿,走回火堆旁道:“看来是成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