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糙的松木刺得迪亚娜手掌有些不舒服。
她调整了一下双臂弯曲的幅度,小心地不让担架碰撞到两侧阴暗紧迫的石壁。
没想到外表这么平淡的教堂里,居然藏了一条通往城外的通道。
越过前方桑塔扎著绷带的肩膀,油灯的光晕在露西手中有规律的一晃一晃,
短暂地照亮了两侧的岩壁。迪亚娜走在凹凸不平的甬道里,
看来这漫长的通道是为了逃难开凿的,这不跟自己几人现在的情况十分符合吗?
她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亚马松果然是战争的儿女,
在刀剑还没交击之前,就要取走一名族人的性命。
当苏丹和沙阿站上敍利亚的黄沙开始互相角力,亚马松又该何去何从呢?
族人一向是零零星星散居在山陵破碎的高原边境,
藏身在库德人和亚美尼亚人的村落之间,或是黑堡漆黑的城墙之后。
迪亚娜记得长老和她说过,每次只要一遇到战争,
族中总是有人忍不住血脉的呼唤,提着弓箭去战场上,成为其中一方的雇佣兵。
但是在狼烟散尽之后,离开亚马松的人从来没有能回到部族内的,就像阿雷庸一样。
猎人叹了口气,她不知道之后该如何面对布比诺嬷嬷,
自己要怎么解释她唯一的养子就这样离开了?
她原本以为阿雷庸能在这战乱之中庇护自己和桑塔,
但谁又能想到,多次拯救他人性命的巫师,却是第一个死去的。
迪亚娜用力眨了眨眼睑,不让泪水挡住视线。
她会想念阿雷庸的,虽然才过了不到三个月,但他的确教了自己许多,
像是男人可以和女人一样有智慧,还有永远失去朋友的感受。
迪亚娜看着前方几步处提着担架的另一端的桑塔,想必他心里更加难受吧。
虽然桑塔从来没有亲口承认过,
但迪亚娜知道他一直是把阿雷庸当作老师和兄长一样仰慕著。
无论最后他决定要去哪里,她都会尽力帮他熬过这段日子。
迪亚娜看见前方漏出皎洁的月光,出口已经到了。
桑塔抿著嘴唇,紧紧握著腰间的两支木棍。
长时间处在这姿势下让他左肩的伤口疼痛欲裂,
但他还是一步一步地跟在露西身后,走在阴沉沉的山道上。
在这之后又要去哪里呢?匈牙利他是回不去了,
但他还不想回到在伦巴底乡下的庄园。
也许自己应该去托普卡珀宫的崇高门前求官,毕竟他手上还持有苏丹的承诺不是吗?
不过这代表着他得放弃战神托尔的信仰,并改尊穆罕默德为先知。
桑塔想像自己跪在神圣智慧寺祭坛前的模样,
如果她本身是从教堂改宗而成的,想必这座清真寺也能够谅解吧。
午夜的山风在周围呼啸,高大的雪松在月光下张牙舞爪。
桑塔皱着眉头,话说自己怎么会知道神圣智慧寺原本是教堂呢?
明明自己对历史没有特别感兴趣啊。
是阿雷庸告诉自己的。
桑塔喉咙一哽,差点哭出声来。他深吸一口气,把眼泪咽了回去。
山道突然平坦了起来,他们已经来到了西派乌斯山顶。
露西站到一棵枯树底下,并解下背上的铁铲,她脸上蒙着一层黑纱。
桑塔伸手拿过铲子插进土里,用力踩了下去,他手臂一挥,把落叶和泥土甩到身后。
这不公平。
桑塔感到一股怒气浮了出来,为什么是阿雷庸?
为什么和善者反而最先受伤?为什么保护他人的反而遭致背叛?
桑塔不顾左肩的伤势,低着头不断挖掘。
也许自己不应该这么愤怒,毕竟他在佣兵团和骑兵队里不是见惯了死亡吗?
每次冲锋回来的总是比出去的少,战争里死人不是很正常吗?
不,这次不一样。自己这种士兵选择了战争,本来就应该因为战争而死。
但阿雷庸他不是一个战士,他一直在避免与人冲突。
那为什么这世界会如此残酷,放著自己这种士兵不管,却反而先牺牲最无辜的人。
也许人类的天性就是如此,本来就应该在争斗中互相伤害,
直到彼此都躺在对方的断肢残臂之中?
突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搭上自己的肩膀。
桑塔脸色狰狞地回过头,发现迪亚娜正担忧地望着自己。
“够深了,桑塔。”黑发男子回过神来,看见自己正站在及腰深的土坑中,
他舒展了一下火辣辣的十指,便让少女把他拉了上去。
桑塔走至枯树底下,覆在担架上的亚麻布已经掀了开来,露出阿雷庸苍白的面容。
桑塔一口气喘不过来,在担架旁旁单膝跪下。
巫师看起十分平静,至少阖上的眼睑能遮住他空洞的眼眶。
胡须被仔细修剪成桑塔记忆中的样式,断肢也用松木雕制的手脚替代。
桑塔解下挂在自己腰际的青铜香炉,
阿雷庸不可能没有预知到自己的坚持会带来这样的结局,他是如此的审慎自持。
那为什么他会选择死亡呢?
桑塔掰开阿雷庸冰冷僵硬的手指,把薰香炉的釦环放进他掌心,
又有什么东西是比生命更珍贵的呢?
如果一位智者都能为它而死,想必是十分重要吧。
但自己不就是因为这样才跟随在阿雷庸身边吗,
表面上是护送他至北方,但实际上是自己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想要见识一下这位神秘巫师的内心:
为了保护朋友,宁愿让自己受伤。
是什么促使阿雷庸做出这样的决定?
骑士望着巫师瘦削的脸庞,比印象中憔悴许多,他嘴唇微微开着,似乎想要解释什么。
桑塔用双手阖起阿雷庸的手掌 ,看来自己是永远无法从他口中得到答案了。
但如果——只是如果——自己能跟随阿雷庸的脚步,成为一个肃穆克己的男人,
也许他能靠自己的努力,回答自己的疑问。
露西拿出一个陶壶,上面用黑釉画了一个六角星,一圈圈希伯来文环绕在周围。
她握著瓶颈,扭开上方的木塞,漏出没药和桂皮沉闷的气味。
女巫捧起陶壶,把里面的膏油倒在身前的尸体上。
小麦色的双手缓缓把香油均匀地涂在阿雷庸身上,
从脸颊到脖颈,从肩膀到胸腹,从腰侧到膝盖。
她小心地拂过每一处凹陷,每一处凸起,液体在油灯下闪出诡异的金光。
此时天已经蒙蒙亮了,紫灰色的黎明已经静悄悄地出现在东方的天空。
桑塔跪坐在落叶上,抬起头眺望着西面波涛汹涌的地中海,
以及在上空翻滚咆哮的乌云。
露西把一个用罂粟花、冬青枝和蒲公英编成的花圈戴到阿雷庸头上,
她轻轻唤了桑塔一声,递给他一支手掌长的木棍,低语道,“把这个钉进他的左胸。”
木棍一端被削得十分尖锐,另一端则刻成了麦穗的纹样,
看来是为了巫师的丰收女神阿瑡婻信仰,他迟疑地看向女巫。
露西捏著一枚金币,青筋从她手上浮现,
“用木钉钉住心脏所以身体能够留下,”眼泪一颗颗落在金币的压花上,
“把金币放在口中所以灵魂得以离开。”
桑塔紧紧攥著拳头,放在阿雷庸左胸上,木钉对准肋骨的间隙。
他深吸了一口气,高高举起手上的木钉,然后用力插下。
但到了中途他的手臂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软弱地落在好友的尸身上。
桑塔十指紧紧揪著细麻裹尸布,低垂著头,痛哭失声。
露西咬著下唇,勉强屏住呼吸,她把金币凑到阿雷庸嘴边。
可是无论她如何调整角度,钱币就是无法放进口腔。
露西托住尸体的下颌,徒劳地试图打开他的嘴巴。
女巫双脚一软,跌坐在地上,低泣道,“为什么阿雷庸?为什么你还不愿离开?”
咚
桑塔止住哭声,抬起头对上露西的视线。她也听见了。
桑塔松开指间的亚麻布,茫然四顾找寻声音的来源。
迪亚娜从土坑旁站了起来,疑惑地望着两人
咚
这次连迪亚娜也听见了,而桑塔和露西则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桑塔用袖子抹去眼泪,不敢置信地探向阿雷庸的手臂。
他捉住了尸体的手腕,触手所及还是一样的冰冷而油腻。
桑塔知道自己没有听错,他不可能听错的。
咚
整个西派乌斯山似乎都颤抖了一下。秋天干枯的叶片像是金色的火焰一样从天而降。
桑塔狼狈地面朝下摔在地上,手中的木钉不知道飞到哪去了。
当他好不容易撑起身来,却发现自己正跟阿雷庸空荡荡的眼窝四目相对。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担架上的尸体坐了起来,并定定地望着桑塔。
桑塔一时之间怔住了,他双手撑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气,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然后在桑塔惊恐的目光中,阿雷庸张开了嘴巴。
“为什么……”嘶哑的声音回荡著无尽的痛苦,“为什么我还活着?”
金绿色的嫩苗从他的眼眶中探出头来,柔软的叶片彼此交叠在一起。
不过在桑塔能看清楚前,就听见轰的一声巨响,鼓动的气流把桑塔吹了出去。
他死命抓着雪松锋利的树皮,看见巫师被气流托举在半空中。
黑色的枝条从他断肢处冒了出来并彼此交缠,不过它们没有成为人类手脚的意图,
反而变成巨大锐利的鸟爪。蓝黑色的羽毛一支支冒了出来,
在阿雷庸虚弱的呻吟声里织成一对巨大的翅膀。
胡髭一根根竖了起来,往各个方向延伸,并迅速地转变成青苔一般的霉绿色。
脸侧冒出一片片掌状的树叶,遮住阿雷庸的耳朵。
一络络毛发从他腋下胸前腹上腿间勃发,像是芦苇一样逐渐覆蓋他赤祼苍白的身躯。
巨兽仰起头,发出一声空洞铿锵的吼声,
金黄色的鹿角冲出牠的前额,不断分岔弯折,直到一顶巨大的冠冕笼罩在头顶。
在林地间恣意奔驰的狂风全都凝滞在原地,扬起的落叶沙尘悬停在空中,
正无比缓慢地顺着原本的轨迹前进著。
桑塔松开抱住树干的双臂,靠着雪松木坐下,看向前方张牙舞爪的怪兽。
身旁的石榴树陡然绽放出无数橙红色的花朵,
然后从花瓣基部开始膨大,直到果皮承受不住压力而开裂,
露出里面堆叠在一起的血红色种籽。
种籽们感受到了桑塔的目光,整齐地转过头,变成一颗颗不停颤动的眼珠。
一粒飘浮在空中的松毬螺旋状地向外翻开鳞叶,并依序抽出宝蓝色的修长羽毛,
直到一只展翅的雄孔雀缓缓地拂过桑塔鼻尖。
孔雀的喙越张越大,撕裂羽毛和血肉。
筋脉骨骼不断向外翻卷向内坍缩,露出下方的松毬。
各种颜色的银莲花秋牡丹拨开落叶,挥舞著半透明的花瓣,然后便在转瞬间枯萎。
整座西派乌斯山上的草木走兽都不停地生长,同时又不停地死去。
树木背后出现了无数的金色虚影,幻化成各种奇诡的身形,在山顶周围巡曳环游。
透过它们半透明的身影,桑塔看见山脚下的安条克城正逐步远离自己。
他扭过头,发现迪亚娜和露西倒在地上,草木在她们身边不断地扭曲翻转。
巨兽站在林地中央,黑色的眼睛安静而不带感情地望着自己。
一股巨大的孤寂感迎面撞向桑塔,他瘫软在树下,
连移动眼睑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放任自己的身躯在落叶中腐烂。
又是这种感觉,这种世界已经抛弃了自己,而自己也抛弃了世界的感觉。
巨兽缓慢地展开翅膀,镶著金边的羽毛反射出早晨第一道曙光。
羽翼向下一挥,托起巨兽狰狞的身躯,越过破碎的枝枒尖稍,向天空悠悠飘去。
眼见阿雷庸就要永远离开,桑塔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勇气,
扯出挂在胸口的纳札耳邪眼。
他高举著蓝色玻璃吊坠,一步一步吃力地踩在松软的泥土地上,
走向悬浮在空中的巨兽。
“我知道如果你能死而复生,你也能够醒过来。”
桑塔咬著牙,他坚信自己能再次找回自己的好友,
“这不是我认识的阿雷庸。”
他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半空中眼神木然的巨兽,使劲全身的力量咆哮,
“回到我们身边!”
高耸的雪松木沉默地望着在林地中央怒吼的男人,
凝滞的气流还是托着落叶缓慢地前进。
桑塔的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但蓝色的玻璃眼睛只是安静地在他面前一晃一晃。
然后他看见了金色的火焰。
金色的火焰突然从巨兽的身上冒了出来。
先是腰际,然后迅速地攀向牠的胸口和后肢。
凝固的空气突然惊醒了过来,开始疯狂地在树林间奔驰,扬起断裂的枝叶和土块。
巨兽愤怒地鼓动翅膀拍向身前的男子。桑塔却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把手上的纳札耳邪眼主动迎向锐利的尖爪。
他惊讶地发现看似无坚不摧的爪子却在碰到自己手指时,居然都化做了蓬飞的火焰。
火焰没有丝毫的热度,而且十分畏惧地逃离桑塔的碰触。
金色的火焰为了逃离持着邪眼的桑塔,慌不择路地卷过双翼,燃尽其上蓝黑色的羽毛,
露出一对苍白的男子手臂。桑塔尝到一股咸味从后牙龈渗了出来,
但他还是绷直了手臂,一步一步把邪眼贴向巨兽。
在桑塔的威逼下,炽烈的火舌席卷过巨兽的身躯,鹿角也在火光中碎裂崩解。
随着毛发化为飞扬的灰烬,阿雷庸瘦削的身体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然后从半空落下。
桑塔连忙伸出双臂,试着接住他,却被巫师撞得一踉跄,差点一同滚进墓穴里。
巡回在树林后的金色影子试着变幻身形,但随着金色火焰,它们也一一消逝在视线中。
桑塔欣喜地发现怀中的身体传来强劲的心跳,以及属于活人的体温。
从旁边传来落叶的沙沙声,露西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
解下背后的斗篷披在阿雷庸赤裸的身体上。
女巫难掩脸上的震恐,盯着他幽深的绿眸,“没想到……你是其中一员。”
“我不是。”阿雷庸虚弱地靠在桑塔身上,用嘶哑的嗓音辩解道。
巫师沉默了片刻,终于再度开口,“……但我父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