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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知道《痞狗》这本散文集,是因为在脸书上看到朱宥勋的大力推荐,接着又被唐捐那句
“下次假如有人问我,散文减掉抒情剩下什么?我就说沐羽”给煞到(沐羽就是作者本人
),于是就满怀期待地买回来看。读完果然没让我失望,看得很过瘾。以下来跟大家好好
聊聊这本书。
【非典型散文?】
一翻开这本书,就能明显感受这是本很不一样,或该说“非典型”的散文集。如唐捐所说
,这是本“不像散文集的散文集”。
过去读过的散文集大多带有较强的“私我”成分。像之前分享过的《幽魂讷讷》或《写你
》,都是那种将自己掏出来端到读者面前的作品。即便是《我的黑手父亲》或《附神》这
类带着职人观察性质的散文集,也仍有许多深入自我的“抒情”部分。然而,《痞狗》却
完全不走这路数,几乎没有任何“个人”的深入挖掘。正如唐捐在推荐序开头所写:
你发愤以抒情,我偏发愤而不抒情。人人都在比赛招供,但我不想加入。
事实上,这本书更像是沐羽的思考随笔集。说“随笔”可能给人种闲散之感,但这本书可
一点都不散,甚至有点“过硬”。如张惠菁说的:“这些文章透露出一种不太驯服的看见
,足以让读者如我警醒,自己日常顺服与按下不表的是什么。”很多地方都超需要思考。
我习惯在睡前读散文类的书,但这本书却让我感觉有些“踢到铁板”,常被内容“拉醒”
,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思索,有种自虐的快感(笑)。
全书共十篇文章,讨论的主题极为广泛,沐羽聊工作、聊城市、聊香港、聊文学与故事,
每篇都十分锐利。接下来我想挑工作与文学这两个面向与大家分享一下。
【谈工作】
书中沐羽用不少篇幅思索“工作”这档事。每个人一踏入社会似乎就得开始工作,但说到
底,工作究竟是什么呢?一个比较简单的说法,大概是吾人付出时间,为社会带来某些价
值,从而获取相应的薪酬。然而,事情其实没那么简单。
以像我这样的社畜为例,如果工作目的是如上述的“做事换钱”,那为什么即使事情做完
了,大家还是得在办公室装忙,直到下班才能离开呢?在这里,沐羽引用了社会学家格雷
伯的观点:“雇员的时间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属于买下时间的人”。换句话说,工作是受
雇者“卖出”自己时间的结果。既然时间已经卖出去了,没到点当然不准溜!
当然,老板并不希望员工偷懒。对他们来说,只要被买下的人没在工作,就是一种“偷窃
”。这样“效率”最大化的逻辑,正是办公室诞生的原因——每个人都被塞进小小方框中
,方便监视。
这种以“强制提高效率”为名的体系,衍生出所谓的管理层。员工必须被“管”,才能榨
出最大价值。当然,大家都知道这套体系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高效”,大家依然会想
办法摸鱼(上过班的应该都懂)。
比起打混装忙,更糟的是所谓的“狗屁工作”——这是前面提过的格雷伯所提出的概念。
他发现,许多受雇者的工作毫无意义,没有为社会创造出价值。沐羽说他大三在政府辖下
的非牟利机构实习时,所做的就是这样狗屁,但钱倒是领得比他同学高不少……显然,工
作未必与创造价值绑定,薪酬也未必反映工作价值。
说到狗屁,我想到最近的公司推出的评鉴系统。起因是美国的部门大老觉得工程师过去都
是老板指派工作就硬上,缺乏一套能力鉴定的机制。于是他们搞出一套系统,规定必须达
到某些等级才能执行那些任务(例如一百才能检验机台、两百才能接专案……)。结果许
多早就检验过无数机台、接手过大量专案的工程师,就被迫在系统里上传各种档案来证明
自己有“资格”。
难怪沐羽会如此定义工作:以适当的效率去执行老板的意识(意义)就等于工作的目的。
想想似乎真的是(苦笑)。
除了狗屁工作,一种新的工作哲学也正在冉冉升起。这些工作对社会可能有益(但也未必
),但对个人却是很伤。书中引用韩国哲学家韩炳哲的说法:“整个社会生产力达到一定
水平后,整个社会已经不会再说你“应该”做什么了,而是让你以为“能够”做什么。”
简单说,许多老板开始为工作营造出一种积极正面的想像,已精进“自我”之名,让员工
甘愿燃烧自己。沐羽提到:
这种参与感为工作赋予了全新的意义,因为我们并不只是被上层管理,而是可以开始自我
管理,从而修复——因为我能够。
他自己也曾陷入这样的陷阱。二〇二一年初,他加入了某位香港前辈成立的出版社。“什
么文化传承啦,花果飘零啦,海外重建啦,我管他三七二十一就给他原地入职”沐羽说。
结果被他之前小说集的编辑痛斥:“有人不做,跑去当编辑?”书中他这样形容这种有毒
的工作思维:
它由一个人内心的正向思维出发,导致人心甘情愿地,安静走入长夜。
因为写阅读心得的关系认识了一些出版社的行销或编辑。他们的工作虽然很有价值(至少
在我眼中),却极度血汗(薪水更是……)。写到这,忽然觉得自己工作上的“狗屁”似
乎也没那么糟(?)
好的,说了老半天,那工作到底是什么呢?这问题就留给大家一起思考吧!
【谈文学】
沐羽在书中讨论了许多作家与作品。厉害的是,他的扫视总能激起我的阅读欲望。
比如,沐羽就用“故事暴君”来形容米兰.昆德拉。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曾这样阐
释他的文学观:“一部小说如果没有发现一件至今不为人知的事物,是不道德的。”因此
,昆德拉总会带读者去“认识”某些东西,可能是某种怀旧心理,或是思乡,抑或媚俗。
但正因为昆德拉如此重视“道德”,导致他常常插手故事。沐羽形容道:
他总像个交通警察,伸手把故事截停,再插入一段哲学讨论或夹叙夹议,把人物的头拧向
他的思考。
比如在《无知》这部小说中,他就在一场即将发生的性爱戏码酝酿至高潮时,硬生生插入
一段议论故乡语言所激起的乡愁云云。
昆德拉的小说里,人物的声音总会被叙事者的声音彻底压垮。人物就像是棋子,只为了服
务作者想让读者“认识”的主题。他的故事不会留白,甚至会怕读者不懂,而强行把人物
动作暂停,接着叨叨絮絮……“昆德拉的小说没有做到的事情,是放手,让人物自由奔跑
。”沐羽说。这就是他将昆德拉称为“暴君”的原因。
有趣的是,这样称不上太正面的阐述,反而让我产生极大兴趣。之前看过《生命中不能承
受之轻》,但没意识到这样暴君手法,有机会该重新来“拜”读一下。
书中还谈到骆以军,分析同样犀利。沐羽用“故事接龙”来形容骆以军的小说技法:
一个接一个的故事:青春期的身世,对文学的痴迷,与妻的酸甜往事,与父亲的代沟,旅
行的文化震撼,台北的现代冲击。一种目不暇给,社交瀑布般的无限滚动。
沐羽认为,骆以军小说的特征在于它的“离心力”,甚至会让人为它的“自由度”捏一把
冷汗。而在这样的混乱接龙底下,都会环绕着某些既有故事。如《遣悲怀》对话邱妙津的
《蒙马特遗书》;《西夏旅馆》接驳《宋史》、《金史》、《西夏纪事本末》;《匡超人
》取样《西游记》与《儒林外史》……书中是沐羽如是说:
那是一种续命,续他人的命也延长自己文学的生命线。骆以军的每本小说断断续续讲了三
十——也许是四十个吧——故事,却因为读者原本默认故事是完整的,是现成的,使长篇
小说这个体裁得以成立。一种二次创作,一种互利共生,小说与原著互相推动,凭借著一
种结合的解疆域化,将彼此推上了逃逸线。
我没读过骆以军的东西,只听说不“好”读,但被沐羽这样一说,倒起了点兴趣。
题外话,书中沐羽对“故事”这档事的思索也相当精采。这边就留给大家自行到书中探访
了!
【后记】
张惠菁形容说沐羽就像是个“干练的老魔法使”(应该知道是芙莉莲的梗吧?)书中,他
游刃有余地穿梭于各种知识之间,提出种种问题:工作是什么?故事是什么?文学是什么
?香港是什么?再提出自己的见解。各种思索主题往往绵密交织,从城市聊到文学,从香
港边界的消逝转到故事技艺的探索……作为读者,自然而然便会跟着沐羽的思想翻转游走
,有一种内敛的刺激感。
或许是探讨与援引的东西实在太多,编辑居然建议他在书末放上参考书目,而他也乖乖照
办(笑)。这边给编辑一个大拇指!
而在最后一篇文〈作为散文〉中,沐羽也稍稍解释了他这种“不像散文的散文”的缘由(
这篇大概所有文章中“我”最多的一篇)。他自评写不了一般中文定义下——那些“我这
样,我那样,我喜,我悲,我欲望,我拒斥”的散文。他不喜欢,也不想勉强别人看他在
文章中前前后后地舞动自我。
沐羽对写作的看法是这样:
写作是一件自私的事,然而它必然是一种有限度的自私,不是随便倾泻的废料。
因此,文章的最后是这样形容他的散文的:
我想像过一种无我的散文,无我的非虚构,其间字字数实,童叟无欺。常中有情,但情在
事中。又或说不是无我,而是最低限度。一种他人的景观,复数的故事,事情的发生导致
我写的散文。
觉得唐捐形容得很精准。他认为,沐羽的散文中还是有“我”,只是这个“我”从演员变
成导演,从“我是”变成“我思”。换句话说,沐羽的散文并非全然排“我”,但呈现的
方式很不一样。或许,正如唐捐说的,他在反思散文的文体本质?用散文写作本身来探讨
散文的定义边界?一种反思散文的散文?好像有点后设的味道?(不要乱诠释)
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张惠菁的说法:
这些文章,有一种比较深,比较收的感性,比“抒情”更接近时代的底部。
或许,这就是这些散文虽然不怎么强调“我”,却总能在某些地方令我触动的原因吧!零
零杂杂打了不少,但总之就是:大推!请大家务必看看这本“很不散文”的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