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得] 邱妙津《蒙马特遗书》

楼主: lucialucy (小部)   2019-06-30 15:3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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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盛名已久而读,实际的感觉却是复杂的,说无感、说反感,也都对,可真要说,心
情更接近想逃走。忽然想到《红楼梦》有个桥段(第八十二回),黛玉梦到宝玉自剖心迹
,拿起小刀就是往胸口一刺,要掏出心来证明心意,
宝玉道:“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说著,就拿着一把小刀子
往胸口上一划,只见鲜血直流。黛玉吓得魂飞魄散,忙用手握著宝玉的心窝,哭道:“你
怎么做出这个事来,你先来杀了我罢!”宝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给你瞧。”还把手
在划开的地方儿乱抓。黛玉又颤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宝玉痛哭。宝玉道:“不好了,
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著,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拼命放声大哭。
黛玉当时是在想什么呢?除了慌乱?除了魂飞魄散,面对宝玉这等惊骇之举,她是感动,
还是吓到想逃走?如果是我,面对一个人掏出刀子往心口划,实在无法感动起来,只想逃
得远远的。这也是我对《蒙马特遗书》的Zoë 的看法,实在好想逃跑啊!
  不知该说同温层之坚固,又或者是幸运?读书会开始前,我见到友人A,劈头就是:
“很抱歉,我觉得自己大概不会说什么好话”,结果后到的友人C(读书会新同伴)则─
─“我自己也很受不了。” 比起同理Zoë的痛苦,我们耗费更大心力在钻研这个不可信
的叙事者,这个不可信不在于刻意欺瞒,而是某种复杂的挣扎状态,情伤未愈,于是前后
颠倒、混淆不明,读这本小说时真的很像友人A所说的,情绪勒索大全,我的意思是,你
怎么能如何笃定?如此决断?看着Zoë不断宣称著(絮)“然而,你的灵魂却背叛不了我
,你的灵魂会一直渴望我,被我霸占。”(p30)、“絮,有一天,当你身体欲望成熟,你
能欲望任何身体时,你也能欲望我的……我们的灵魂还在继续相爱,那时我们的身体就会
自然地相满足,你也会发现你只能欲望我最深,因为你的灵魂爱我最深。”(p31)真的会
质疑?真的吗?你怎么可以如此确定?
  小说中只存在一种声音,那就是Zoë的观点,即使是后面几书,叙事转换成絮,也不
觉得是“真的絮”而是“Zoë所认为的絮”,整本小说反反复复,一会儿指控、一会儿道
歉、一会儿宣称自己已然摆脱了束缚、一会儿又渴求对方归来,但正是这种不一致,反更
全景式的袒露出内心,就若一个真实的人,她所说的话本身是不可信的,那是她的版本的
证言,唯一可信的只有她诉说时的急切,那急切、那渴盼于你相信她所说的都是真的,只
有她认为这是真的的态度是真的。
  小说本身并不复杂,就是Zoë在女友絮离去后的书信,包含顺序错置的第五书,以及
出现两次(但内容不同)的第十七书,共二十(一)书,可这书信的存在极其微妙,这不
单纯是所谓“给前女友的信”,还跟Zoë所宣称的创作有关。然而,一些刻意露出的破绽
(后设?),小说已经寄出去了、找到误以为寄丢的第五个信封了,却无法强调这些书信
的虚构性质,反更强化了《蒙马特遗书》的切身性,使我们越发无法使Zoë跟邱妙津本人
切割开来。
  私以为,这种切身跟小说外部的事件,也就是邱妙津自杀一事不完全有关。不同于林
奕含之于《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林尚且在世时,所有访谈报导书评,即使都隐隐约约意
识到林肯定遭遇过什么(或至少她一定有什么亲密的友人遭遇过什么),才导致她如此决
绝地投身于写出这件事之上,小说仍保留一定程度的虚构性,人们仍尊重她设计出这些角
色的分工与意图,是林过世后的一切纷扰,才让这种虚构性,让作者跟角色的界线被迫消
弭。但《蒙马特遗书》不同,那样自剖分析、大量独白、对话口吻,从一开始就注定跟作
者无法理清瓜葛,无法推托于“自传性”的模糊地带,它一下子就把你带到一过分靠近的
距离(我也因无法躲藏回避而困扰),全然不考虑读者能否理解。这切身,或许可从小说
的人物塑造来举例,一般书信体小说,即使在书信的体裁内,还是有办法透过一些手段,
勾勒出人物的形体样貌,可《蒙》不然,里头的好些人物,如:小咏、絮、Laurence、玄
玄、轻津、水遥……,无一面貌模糊,就若你在讯息通话中提及的真实友人,完全不会耗
费心思去带出人物设定,她们就只是存在那儿,她们唯一的人物设定,就是跟Zoë的情感
连带关系,是Zoë的谁而已。而这些,对于已经知道的收信者而言,是不必解释的。
  这样全然不考虑(或至少看不出来有在考虑)读者接收度的书写,就像是Zoë的心灵
状态,说变就变,那就像是绕了一圈,结论已经跟前言不同的对话,是出现在现实生活极
其合情合理(我们哪个人不会在对话中逐步修正自己的说词呢),可不若一般虚构文类的
表现方式。《蒙马特遗书》是如果以表现形式而言,到现在仍极其前卫而艺术的小说,可
就里面展现出的情感强度而言,个人是无法领教的。Zoë是现实生活中碰到,肯定会逃得
远远的人,那样既有魅力、情感需索又强烈的人,感觉要不是把人榨干被抛弃,就是因无
法满足她的需求而愧疚,无论是哪一种,都很恐怖啊!
划线:
  然而,这本遗书中并没有要留给絮的只字词组。
  我想如今的书写行为是最后一场试着宽恕絮的努力,如果连这最后宽恕她的努力也失
败,我也不可能活在一个如此深恨她的躯体里,我必将死,死于一场最后的和解行动,与
我的生命,与我最深的爱恨纠结和解,这也是能与她的生命和解的最后方式,而她也终将
因我的死亡而自然地回到对生命严肃与真诚的品质里,在那里,不再有宽恕的问题,那而
正是我们相爱的根源地。否则,即使我侥幸活着,也只能以最最残酷的方式将此人彻底放
弃,彻底自我生命中抹除,因我爱她太深,而她对生命的不真诚之于我,之于我的存在,
伤害都太深。
  这个“宽恕”的主题,关系著救我自己,也关系著救絮。
(第九书,II,P69、70)
(会抄录这,也是我觉得这段很诡辩也很真诚,诡辩在于,你在前前后后控诉絮这么多伤
害与背叛,而今说宽恕?说真诚也在于,我并不觉得整本书是类似于现今情侣吵架把一切
摊在网络上讨公道,那样的宽恕──即使反复无常又会消失──是真诚的)
絮:
  这一封信或许不属于作品的一部分,因为写到第十书的时候,这本作品已经形成它自
己的生命,它有它自己的风格、命题和审美姓,完整的一本书的材料及剪裁已在我的脑子
里,写到接近二分之一,文字风格也自然而然地决定了。但是,我却已经没办法单纯地在
作品里跟你说话了,作品内容比我所想直接跟你说的更深,密度更高、更美,而且似乎要
等我整本写完,你才会知道它的美与价值。它不会是一部伟大的作品,但却会是一个年轻
人在生命某个“很小的部门”上深邃、高密度的挖掘,一部很纯粹的作品。
(第五书开始,P90,粗线为自己加的)
  
另记:
  喜欢读书会,但每次都对于是否要记下讨论过程中一些发散不成形的看法感到困扰,
可还是姑且记述。《蒙马特遗书》(第十一书,P103起)提到“男人vs女人”及“性欲”
,那样担忧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底的女人,又或者对于“男性”(生理上的男性)无法竞
逐的焦虑,乍看之下会觉得好有时代感、好古老喔。但友人C指正说,这种印象或许有待
商榷。现在的一些同志的文化现象,比如女同志不会再分类老公老婆,而是“我们都是彼
此的老婆/太太”,其实是在追求性别平等发展下,另一派女性主义的影响,那样的改变
是很修正式的。(大意如此,但因为我对于同志发展史及女性主义发展史不熟悉,如果写
错请不吝赐教)所以会好奇起,这类焦虑到底是真的不复存在,还是而被迫噤声了?(因
为不够进步)(因为都什么年代了,还继续谈这个?)
  还有,像Zoë其实有跟男性(原彦)发展性关系(第十六书,P143),却不认为自己
是双。令人跳跃联想至张亦绚《爱的不久时》内,虽然跟男性交往但仍坚持自己是女同志
的主角,这到底是对于双性恋的否认,又或者只是情感归类的不同?至少就我模糊的印象
,《爱》一书内,主角是清楚认知到自己对男友与对女友的情感是不同归属的,并非抱持
著激情与迷恋,而更接近于平缓地依赖与信任。
  至于聊到了《蒙马特遗书》为何是女同志经典,为什么被供在神坛之上,
即使对我而言尚有许多未解之谜,但姑且借用纪大伟这段论述先当定调:“在女同性恋者
Zoe写给前女友“絮”的信中,女同性恋的认同(自己是不是生错性别呢?)与欲望(是
不是爱上错误性别呢?)已经被视为理所当然,而不再是医疗或心理的问题。Zoe提及自
己跟不同女人的性经验时,态度直率大胆,并不惊诧也不自责。这种对待女同性恋的平常
心在台湾文学中几乎是空前的。”或许这样理所当然、光明正大谈女同情伤的姿态,在那
时代(九零年代)是如此突出而难得,也因而过了那么多年,当此类叙述已不再珍稀后,
我们才有余裕去思考里面的情感面,去思考那样独断的观点是否可信?去思考那样的笃定
是否是另一种情绪勒索?是否强烈到无从负荷?我们才有余裕去检验思考?
  (类似于当琼瑶在六、七零年代,对爱情的拥护姿态是如此突出而风靡一时,以至于
在近二十年,我们方有能力去检讨里面展现出的感情价值观?)
  其实这也是我说出不舒服不喜欢想逃走后,并未被否定,甚至还得到不少同理之声的
开心之处(本来很害怕亵渎神会被谴责的),如果一直供在那边不容批判才是不健康的状
态。又,小说本身的情感强度并未受时代侵蚀而弱去,至少我感到想逃走的纯粹,跟别人
因此被吸引的纯粹,是相同的东西。跟友人在讨论时,都不是以“因为时代因素而被推崇
过度的经典”为前提去谈的,而是“虽然已经经典了,但我们能不能从个人感受去谈”,
而得出像这样全景式的自剖与内心裸裎,在形式上依旧有独到之处。
【周二|台湾同志文学简史】纪大伟:邱妙津──《蒙马特遗书》
https://okapi.books.com.tw/article/1163
纪大伟/我的原则──阅读张亦绚《爱的不久时》
http://dgnet.com.tw/articleview.php?article_id=13463&issue_id=2579
书.人生.赖香吟》阿里阿德涅的红线
https://www.openbook.org.tw/article/p-6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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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biemelo157 (瓜瓜)   2019-06-30 15:39:00
推推 可以去看<鳄鱼手记> 邱是我最喜欢的作者了张爱铃是字里行间都是病 邱妙津是每一个句读都迈向毁灭。有着崇高的地位的原因很简单,不是因为这本书,而是因为邱在那个年代做了许多惊艳的事情(包括写书、自杀。在那个时代她首创了拉子的同性恋代称,用鳄鱼来隐喻社会,锋利扎心的文笔在当时是独树一格的。但我喜欢她的原因很简单,我认为文字的重点是毁灭,而邱的文字是毁灭的尽头。遗书是我下下本要看的书,到时候会在努力放这方面的心得上来的!!
作者: suholic (忘记过去)   2019-07-01 01:23:00
我看的顺序是鳄鱼手记→蒙马特(但是没看完)→其后。第一和三本真是好阅读跟理解多了,觉得最好理解的是第三本(不过它不是邱写的,所以只能说是另一个观点的展现这样)多年前看蒙马特的心情跟你是一样的,所以我直接逃走XDD有在想可能年纪再大一些时比较可能看得完(?)
作者: rabbitguard (兔侍卫)   2019-07-04 09:37:00
蒙马特是摧心之作啊??另外也推赖的《其后それから》X*问号改删节号QAQ赖不只是另一种叙事声音 她的疏冷也很动人心魄
作者: dusk21 (薄明)   2019-07-05 19:42:00
我是有在你们现场的那个新来的人。我个人觉得那本书在90年代做到最勇敢的事情就是这种暴烈(不含蓄)的自剖其实破开了台湾社会的一种含蓄恐同伪善(有其历史脉络,请见刘人鹏等人所著的《罔两问景》;这种含蓄恐同影响之深,连同性恋自己心里都有,所以变成一种自恨。如果这种自恨以及小说里面T对于女友的掌控欲(害怕女友爱上男人、害怕自己变得女性化、觉得自己应该干脆去爱男人但又觉得这仅是逃避,诸类等等的高压神经质叨絮)只被当成病态或者奇观(甚至不考虑读者),我觉得这样的裁判无非亦是暴力的,虽然看似理智或合乎某种特定人群可能会同意的人情态度,但并不历史化。我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感到很撕裂,因为其实在读这个文本的时候,基于我所接受的那套含蓄、知耻、守己的文化教育养成,我常常觉得小说的主述者很自以为是、很自恋、很不要脸;但同时我也意识到自己对小说主述者的批判是来自于那股压抑性的社会伦理暴力,因此这本小说的存在本身,就是在反抗、就是在为了让读者感到不舒服。对我来说读这个文本之所以难,是因为我介在一个窘迫的位置,既是看得见这个文本的政治性与社会脉络(因为文化研究的所学),又是位在跟主述者接近的位置(类T的位置)因此得以同理主述者,但又因为我所接受的阶级化家庭性别教育的缘故,我其实也身兼恐同含蓄残余的文化位置(所以我无法成为一个纯的同女或纯的T)。我认为主述者的那种痛苦或者纠结从未真的过去(将自恨和自大若视为同一作用力造成的两种反应的话);只是你不认识这样的人。(我没有要谴责你的意思,但是就是希望作为一个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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