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曾经对她说，
“我把妳的故事写成小说好吗？”
她笑着满口答应。
后来我当然没写，因为要读书要考试要工作，
因为各式各样的理由。
现在才动笔，不过是想凭著记忆里越来越模糊的印象，
稍微留下一些她的痕迹罢了。
※
她是个住在湖畔的乡下姑娘，
说是乡下，其实家中坐拥田地，算是小地主。
然而在那样一个年代，
被称为“地主”并不是件好事。
她总是骄傲地说，
还不满十岁，她就能招待安抚来闹事的兵痞子，
直到外出工作的大人归家。
她父亲多么自豪，十里八乡的宣传，
“我家的二姑娘聪明又懂事！”
然后，她逐渐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
又吸引来另一个痞子，
是更大的大地主家的四子，
前来求亲。
我从小一直以为这该是郎才女貌的佳话，
少年少女在那广阔似海的湖畔互许终生。
后来我大了，她才悄悄告诉我，
当年那个痞子威胁她，若拒绝就要搞垮她家，
她只好答应出嫁。
※
结婚没多久，战火蔓延，
她与夫婿匆匆逃离家乡。
丈夫是国民党的编外人员，硬是挤上一艘开往台湾的船，
她只能沿途逃往香港，
想找机会去台湾跟丈夫会合。
在香港，难民们全都挤在狭小的海边营地内，
惶恐不安，三餐不继，
只有个基督教的牧师每天前来布道，安抚人心。
她数着腰包里的钞票，苦苦思索，
最后才鼓起勇气，走向布道结束的牧师。
“我得去台湾找我丈夫，但船票钱还差了一点，
可以借我钱吗？”
牧师怜悯的看着她，答应了。
就那么四十块钱，她终于抵达台湾，
整个家族在往后数十年生根发芽的地方。
然后，她受洗了，在人生的最后几年，
四处发传单，传福音，告诉人们应该认罪悔改，
她认为这是她该做的，为了感谢当年的四十块钱。
※
在基隆下船，跌跌撞撞的终于跟丈夫重逢，
然而他们手边连一双筷子一个碗都没有，
一切都必须从头再来。
丈夫依旧担任编外人员，说起来就是个派遣工，
薪水拿到没多久就会大手大脚的花光。
她因着身为女性，又遭遇战乱流离，
半个大字都不识，
手边只有一本没读完的“增广昔时贤文”。
然而她四处交际，胼手胝足打拼，
勤俭持家的同时抚养独生子。
她老说她丈夫脾气暴躁，
“若是妳爷爷还在，看到妳这样一定打死妳。”
我听了总是一笑而过。
后来妈妈才跟我说，去户政事务所申请户籍誊本时才发现的，
“其实他们俩早就离婚了！”
我想这里面一定有很多的故事，
在没有爱的情况下结合，又为了某些原因而分开。
只是她从来不说。
※
时光荏苒，她的儿子上了国中，
却也在此时遭遇骤变，
丈夫因为高血压脑溢血猝逝。
最后十几天住进加护病房，耗尽了家财，
筹办丈夫丧事的同时，手里还有医院给她的钜额帐单，
她站在医院走廊上一筹莫展。
就在此时，她突然看见了一个天主教的服务处。
跟当年借钱买船票一样，她鼓起勇气走进去，
“对不起，我不是教友，
但你们能不能想办法帮帮我？”
修女怜悯的看着她，
然后填表格，办手续，
最后竟真的减免了大部分的费用。
感谢这位修女，
其实当时很多人建议她找人再嫁，会比较轻松，
但通通被她拒绝。
不须背债，她就能孤身带着儿子，
靠自己过日子。
那么坚毅，而又骄傲，
再不愿依附他人生活。
她把儿子送进寄宿学校，
去工厂当宿舍管理员，为女工洗床单守夜；
后来又因缘际会接触股票市场，
不知怎地，不识字的她竟赚多赔少，
赚来的钱刚刚好养得起一个家，
还买下一栋小小房子。
我始终不懂她的诀窍，
（若懂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平凡度日了）
每次问，她总是笑咪咪地说，
“是上帝告诉我的呀！”
※
然后，她的儿子总算长大成人，
找了份稳定的工作，结了婚，
然后，就有我了。
我不是她期待已久的长孙，
她却依然将我疼若珍宝，
亲自带在身边养大。
喂饭，唱歌，说故事，
在爸爸气得想揍我时挡在我前面。
夜晚窝在她的怀里入睡，
她的手会温柔拍抚着我的背。
她教我算数，教我画画，
虽然没办法教我识字，
却总是在我耳边念著增广昔时贤文上她还记得的句子。
“父母恩深终有别，夫妻义重也分离。
人生似鸟同林宿，大限来时各自飞。”
年幼的我似懂非懂，
以为不过是段朗朗上口的韵文。
直到某一天，她因为高血压发作，
头痛头晕，难受到忍不住情绪与眼泪，
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她哭。
“我好想我的娘，我逃难了就再没见到她一面，
我连坟都没办法帮她做……”
当时的我手足无措，
现在我稍微懂了，却依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生在安稳现世的我们这一辈，再怎么揣测，
也无法体会战乱下的悲欢离合。
那样被大时代的车轮所辗过，
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小小悲剧。
※
她不是个会沉湎于悲伤的性子。
远离家乡，丈夫过世，
她依然只手扛起了整个家，然后又扛起我。
她牵着我的手，带着我四处奔波，
坐在火车上数着一个个站名，
听车顶上的电风扇喀拉喀拉的转；
应我的要求带我去各个景点玩，
又订下一本本我想看的书。
但她也将我管得很严，仿佛独裁的暴君。
不准和同学出去玩，不准留长发穿裙子，
“因为会有坏人把妳抓走”。
她只要一气起来就会冷战许久，
总要我哭着道歉，哀求上两三小时，
才愿意再跟我说话。
后来我想，我之所以会这么畏惧负面情绪，
讨厌争执，怕惹别人不高兴，
大约很大一部份是受她的影响。
然而我心中并没有埋怨。
人无完人，哪有原生家庭是真的完美毫无阴霾？
她给了我很多爱，也留下很多功课，
那些她没解完的问题，我愿意帮她解完。
※
我一天天长大，她一天天老去，
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躺在床上的时间越来越多。
她总是关注着我的终身大事，
在我结婚那天，强撑著参加完了仪式，
过没几天又问我，
“妳找到妳的另一半了没啊？”
我哭笑不得。
想哭的成分比笑还更多些。
当我怀孕时，她已经起不来身了。
我拉着她骨瘦如柴的手，按在我的肚子上，
跟她说，她的两个曾孙再过几个月就要出生。
她没有力气开口说话，
只是弯了嘴角，眼睛里闪著光，
爸爸在旁边说，
“奶奶都知道，她知道的。”
我真的，真的很想哭。
※
她离开的那天，距离我的预产期还有一个月，
那天全家刚好没有一个人在，
她安安静静地走了。
我好难过，我好希望她能看见我的小孩，
也好希望我的小孩能见见她，
却连这么一点时间都来不及。
挺著七个多月的大肚子，
我流着泪却什么也不能做，
甚至连最后送她到墓上也不被允许。
我哭着抗议：
“她是孩子的阿祖，阿祖怎么会伤害他们呢？”
妈妈只是跟我说，
“宁可信其有，妳总要为妳的小孩想一想。”
所以我没有去。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对的。
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无论选哪个选项，
将来想起来都会后悔。
※
丧礼结束后没多久，双胞胎出生了。
两个低体重又住保温箱的宝贝，
搞得我们焦头烂额。
坐月子，照顾小孩，挤母奶，
再加上我们刚好在那段期间搬家，
我被逼到快要产后忧郁症。
幸好，我妈妈愿意天天过来帮忙，
有她在我真的安心很多，
只有在她顾著孩子的时候，我才能安稳的睡一下。
在我跟老公再三表达感谢的同时，
妈妈看着我，若有所思的开口：
“如果妳奶奶还在，我一定没办法这样天天来照顾妳。”
※
于是我突然懂了，
明明曾孙就快要出生，
为什么她要挑在这样一个时间点离开人世。
就算只是想太多也没关系。
就算只是穿凿附会也没关系。
这是她送给我的最后一个礼物，
让我永远记得，
她真的、真的很爱我。
我也真的很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