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长慎入
我想记录下这件事每个细节,尽可能详尽的描写,但为免文字上的不通顺,还是省略掉
一些部分。
这是一个家暴目睹儿的自白,“目睹家庭暴力儿童”简称“目睹儿”,是指儿童及少年虽
然未受到家庭暴力的伤害,但却间接目睹了家庭暴力的状况。
从小,我就没有家的概念,我不明白为什么老师口中的家,听起来那么温暖可靠,而我家
却完全不是那个样子。从我有印象开始,酗酒、暴力已经成为我童年的家常便饭,不管我
们再怎么小心翼翼,只要有任何人、任何事不顺他的心意,父亲便会怒不可遏的对全家发
疯,发起酒疯便把我们都赶出家门。
不管在睡觉、洗澡、如厕,只要听到妈妈紧急的敲门声,我就知道,又来了。
每每真的没办法的时候,妈妈总会带着我们两个小孩去别人家借宿,邻居的风言风语,亲
戚不屑的言词,让幼小的我更难以入眠,也明白他人的恶意和刻薄是没有所谓极限的,渐
渐的妈妈也不想让我们借宿别人家了,她逼我们留在房子的角落躲藏,躲在黑暗的桌子下
瑟瑟发抖,听着父亲在外面发酒疯,威胁要打死我们,后来我承受不了那样的压力了,结
果状况又变得更扭曲,妈妈竟自己留在房子里,只为了等他喝完酒入睡可以帮我们开门,
于是压力变成了我时时担心妈妈的生命安危
那几年里有好几个夜晚我无处可去,只能站在路边,忿恨的咬紧牙根
不管家里被摔得多破碎,前一天晚上整晚没睡在外面罚站,早上才拿到制服跟包包,去学
校还是要假装没事,因为这是家丑、很丢脸,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一直到现在还是这样认
为,即使我很清楚这不是我的错。
于是当周遭的同学在烦恼人际关系、身材外表、暗恋对象等,我烦恼的是不知道今天能不
能有个安稳觉睡,不知道回去时妈妈是不是就不在了,不知道今天生命是不是又会遭受到
威胁。一周好几次的频率终于也把我逼成了一个性格扭曲的人
我记得有次,他用碗盘丢我们,我们只能赤脚踏过玻璃碎片,以逃避他的追赶,血迹点点
滴在柏油路上,昏黄的灯光下原本应该鲜红的血色,也被映成陈旧的暗红。
不是没想过求救,打113、报警,对那个年纪的我来说,能想到拯救自己的方式很有限,
在妈妈的强烈反对下我又退缩了,有次半夜妈妈被打伤太严重,血流一地,邻居急忙报警
,送急诊时警察也没过问什么,我不禁认为果然没人可以帮得了我。
国中时我向班导求助,没想到她不但不相信我,还在课堂上暗示我说谎,又一次我被大人
背叛了,从此我再也不相信大人这种生物,我那时候偏激的想着。
只要我在场,他想动手时我绝对站在妈妈前面挡,有几次也不小心遭殃,有次妈妈想开车
载我们逃离,他拿着铁棒边追赶边敲打车身,“碰、碰、碰······”
我到现在还是会做着那些的噩梦,以为我还没长大,还生活在梦魇里
到了高中,也许妈妈看得出来我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在我的坚持下她终于同意让我住校,
对我来说,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有那么平稳而安全的生活,可是事情还是没有结束。
他的酗酒越来越严重,妈妈的电话一打来我就恐慌得想吐,我知道她又要告诉我她被赶出
去了,可是我却在一个有屋簷的地方,自私的过我自己的日子,结果变成我只要接到电话
,就会被罪恶感压得喘不过气,到后来只要有一点开心的心情我就会对自己咒骂不已,这
样的习惯过了许多年我才渐渐改掉。
在高三时,我人生发生另一件重大的伤害,那件事加上长久以来的家庭创伤,让我整个人
崩溃了。
人生伤害你的方式既漫长又残忍,我一直以为我的生命会在十七岁结束,不过我还是走到
现在了,我并不想下一个乐观的结论,因为过往造成的伤害依然深深的影响着我,我害怕
听到敲门声、酒瓶的碰撞声,只要路人说话的声响稍微大一点,我就会开始发抖、冒冷汗
,睡觉也一定要把所有能锁的地方上锁
这些伤痕证据确凿,告诉着我自己我有多不正常。
有部电影叫做“青之炎”,描述一名高中生策画谋杀家暴的继父,在我搬离家以前,每天
都在经历那样的挣扎,现在想起来依然是段非常黑暗的日子。
两个多礼拜前,父亲病逝。
在赶回家的客运上,我惯性地看向窗外,远方的灯光看起来都小小的、远远的,真实得那
么飘渺,令人恍惚。
回去搭了出租车直奔医院,我匆忙地穿越安静的长廊,人移动时会有一种细脆的声响,不
像脚步声那么刺耳,却在无人的深夜显得无比仓促,进病房看了一会儿,人还是那样瘦得
不像话,我拎着沉重的行李默默走出来,妈妈打开安宁病房交谊厅的灯,我们在米色的桌
椅相对而坐,第一次我有了种可以好好谈谈的感觉,毕竟离开家里也快八年了,这些年来
许多的因素和误会横亘在我们之间,也把我们的距离越推越远
那天的谈话让我停滞了许多年的生命有了一点点地前进,我第一次感受到时间真的会改变
一些什么,而这样的改变也有正面的可能性存在着,我正视长年以来的悲哀,意识到自己
背着这样极度沉重的负担,走了好久好久
我假想过许多次他的葬礼。
想过我也许不会出席,或是在葬礼上放鞭炮,曾经,我多恨不得他消失,用多少激烈的言
词诅咒过他,如今我对过去的一切不再像当年那么怨恨,当然这跟我离家多年有很大的关
系,随着年纪的增长,看事情的角度也多少会有些改变
他逝世的那天,我的心情其实很平静
因为我早就明白这辈子跟这个人是没办法也没必要和解的。纵然我也记得他有对我们好的
时候,可是坏得时候下手那样重,重到让人粉身碎骨,重得让人难以承受
他走的那天是在家拔管的,记录完死亡时间后,我站在床边,唸完一百零八次往生咒,在
念的过程中他的脸色逐渐和缓,我很难用言词描述那样的变化,有亲眼见过的人应该可以
理解我的意思,那种变化是如此明显不容忽视,我静静的看着他,见到那个瞬间对我来说
也是种解脱
从我小学四年级开始,我就再也没跟父亲说话或同桌用餐了,妈妈变成我们之间的传话筒
,但从来都收不到我的任何回应。
出殡那天,在灵堂前叩别,我痛哭失声,我想到这无可挽回的一切,司仪让我们好好跟他
话别:“我很抱歉,我很抱歉那些对你的冷漠,我很抱歉我经常那么伤人的忽视你,但你
也伤我们那么深,这辈子我没什么好对你说的了,一路好走”
等待遗体燃烧、降温到捡骨,需要一到两个小时,我在外面的阶梯独自等著,我一直以为
到这时候我会非常不知所措,但有一刻,唸完往生咒前的一刹那,我突然觉得也许死亡对
我们来说都是个好的结束,想起少女时的我曾多愤怒,现在只感受到生命的悲哀,我突然
能够明白,对他来说也许他真的和疾病(忧郁症)对抗过、挣扎过,并不是说一个人死亡
了,就非得原谅他所有的所作所为,只是会有种很确切的感受,明白我们之间就到这里了
,对他来说也许也终于能够不再挣扎,不再想着女儿的厌恶,不再徒劳无功的发誓自己要
改,对我来说也不用再感到焦躁或是不甘,一切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到了最后的最后,我不怨恨你,但我也不想说我很难过,我不想假装我多感伤,但我可以
发自内心的,希望你一路好走,下辈子别再那么苦了。
如果你是家暴家庭的父母,请你理解,孩童的心里跟生理都是很脆弱的,不要用成年人的
心态来假设,这些伤害会跟着他们一辈子,影响着他们漫长的一生
如果你正在经历这些痛苦的过程,还没有能力脱离家庭,请努力保护好自己,你以后会遇
到更多人,会学到更多知识,这些都有可能可以帮助你走出来,我知道这过程很艰难,也
会有很多的阻碍,我也不敢说我已经痊愈了,但你有天会知道这个世界很大,不会永远都
只能躲在黑暗的角落,当你有能力了,请快点离开那里
最重要的是,当有任何人指责你:“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来逼你孝顺时,叫他去死。
这句干话真是让我每听到一次就怒一次,你能幸运地生在正常的家庭,不代表每个人都是
如果真有人能以德报怨,那是经过了无数次的纠结挣扎和修练后,他们的“选择”,而并
非“必然”
电影〈青之炎〉里,主角去自首前,一如往常的一盏一盏关掉房里的灯
我经常想到这个画面,在黑暗的空间里
Pink Floyed轻慢的歌声在背后传来
“is it for this that daddy died?was it for you? was it me?”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Rp5_Ul-qG0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