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 慢慢修复的父女关系

楼主: sophieeee (SOPHIE想要养狮子)   2015-08-08 23:28:42
此文一样为代po,祝伟大且辛苦的爸爸们,父亲节快乐。
(文长)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这几年最惊觉的事情:仅要日子一久,我们都是无法不诚实的人。
“带着伤口走下去,才真正活着啊。”
这句二十岁成年前夕,理直气壮所写下的,看似不可牴违的真理,
竟也随着时间的擦拭,一笔一划地掉墨成屑,随拍即散。

约莫有九年以上的光阴,父亲,似亲非亲。
母亲罹癌后,父亲开始过自己的生活。
昂贵的药费、医疗费,母亲自己付;每周的化疗,母亲自行开车去;
化疗后的副作用——掉发、呕吐、灰指甲,母亲自我承受。或者,我陪同她一起承受。
在那长如山峦、深如车隧的,母亲末期住院的时光,我于偌大的医院里、狭小的病房内,
除了扑鼻的消毒味和静冷的空气外,没有见过父亲的身影——
父亲是合理的一幅画中,缺角的那块拼图。
照顾母亲的护士说,偶尔他会来病房找母亲大闹口角。
我那时觉得,也许这些丧失爱及理智的怒吼咆啸,就是父亲在这栋无声的建筑物中,
唯一留下的最鲜明的踪迹。
母亲过世了。
结束她与生命拼斗的煎熬,终不用再行走于钢索、不用害怕自己坠落,
更不用在顿失平衡之际,假咽一口气,对我微笑。
犹记那天我从学校赶去医院,倚偎到母亲的床边,
一眼瞥见站在床的另一端的父亲,便放声哭喊:“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父亲一听,什么都没说地退到了亲戚群后面,一个人站得远远地。
远远地,就像待在已扣紧栓塞的玻璃瓶内,渲染不到整间房的气氛。
远远地,我甚至想不起,后来我陪着母亲推出病房,送上惨嚎般响铃的救护车,准备返家时——
父亲,身在何处。
我只知道,尔后整整两周的守丧过程,他的手上配戴了一圈佛珠,形影不离。
挥别那个夏末,我也过起了自己的生活。
以准备升学为由,我成功逃匿到学校旁专属于自己的藏窝。
白天上学时,我会得意我的独立;欢娱夜归时,我会庆幸我的自由;
但夜半垂眠时,我却总什么也不敢想。
那时的快乐,是一方平坦广阔的草原,纤细柔软,仿佛够人躺上一辈子,耗掉一生的憩息;
殊不知日光晒过、月光酿过,成干泡软的我,
完全忘了人人都该有一棵布荫的大树,遮阳挡雨。
两年,于是我就在没有枝干依靠坐卧的大草原上,
对“家”、对“父亲”,毫无感知地奔跑了两年。
每月的生活费、每周的冰冷通话、偶尔坐车来返留个几宿的互动,
是我和父亲以及那所谓的原生的家,若有似无、脆弱将断的连系。
  
但这样的连系,仍是将断未断的风筝。
我与父亲,天边与地面,彼此其实都没有完完全全地放开对方。
话筒两端竭力的嘶吼、回家后见着面却毫无对话的夜、凡问必不应的任性及疏远——
我们的拉扯,纵然让缠线于手的父亲,不知渗出了多少的血;
让我在飞旋时分,因而抵受多少乱流的恐惧——
我依旧是他的风筝,他依旧是当初放我起飞的人。
这些思考使我逐日变得柔软,逐日变得缓慢。
我不再是初见栅栏就冲破的野马,而是,开始尝试温驯地以轻盈之蹄行走。
因为我,开始害怕犯错,或者错过。
父亲的爱就如是这般,沿路漫了进来。
缓缓地,以一种我要久久之后才能发觉的速度,流动在我当下与未来要踩踏的路上。
但遗憾那时我仍未全然察知,
因于自己还唯恐著,投向他的怀抱,就等同成为母亲范域内的叛逃者。
所以我仅能无声地观望,在大学指考后,来租屋处帮我收拾,
将一綑一綑的重书、一袋一袋的杂物抱上车的,父亲的背影。
我虽想着自己不再血气方刚、忤逆忽视,
亦感受到那些潜在进展的,我与父亲各自微渺的变化,
但仍旧压不下心中的诘问:
母亲会接受我往后可能动摇的判知吗?
会体谅我的年轻,和也许浑沌不智的决定;明白我始终爱她,不变不移?

回家。
父亲养了只金鱼。在我发现的那个下午,酸劲爬上鼻尖,晕满至两圈视线。
那是一个不大不小、透明的方型鱼缸,驻放在他宽大的办公桌上;
鱼缸的右上方还随附着一盏小灯,通明整个黑夜。
我常一个人待在寂静若死的客厅中,仅留稀微的光线,听着那咕噜咕噜从水中冒出的气泡声。
咕噜咕噜,像是爱的挨饿;咕噜咕噜,像是寂寞的吞咽;咕噜咕噜,更像是伤口的消化。
我一边沉听,一边静静描摹,那张偶尔从旁窥伺所见的,父亲喂养饲料时的侧脸。
仿佛在笑,又仿佛在哭。
后来,父亲越养越多只。艳红的、橙金的、银白的,
各种颜色的小小躯体摆动、窜游在四面为壁的空间里,知足的模样
难道牠们代替了我,缤纷了父亲的世界吗?
七月中旬,父亲出门前,用低微如闷鼓的声音说了一句话,就踏出门,头也没撇地。
那音量,是隔着泥墙的午后春雷;是关在实木抽屉内的秘密心事,
而我坐在几公尺旁之处,却听得一清二楚。
我又禁不住地湿了眼帘。感受父亲恍如也成了鱼一般,住在一缸巨大且深的水池之中。
我不能确定他的幸福快乐,
因为这缸陈年不换的水,父亲其实有大把的光阴,是自己在陪着自己活下去。
他那时说:“我出门了。”
北上念书,我换到一座冬季湿冷、夏日闷热的城市。
这一次,是着实地拉远了几百公里的距离,各自写各自的故事。
物价、文化、样貌、气候,种种元素堆叠起来的生活,南北之遥,多少有别。
关乎这些,父亲是真的不懂了,只是一如往常的惯例:定期的生活费、通话与返家。
不过,这看似寻常的模式,竟像额外洒了佐料的菜肴一般,
瞧它相同,味泽却依稀一点一滴地在更改——
父亲渐渐不再敏感于我与母亲家亲戚间的往来、不再刻薄于金钱的算计;
同时亦不再易怒,或者不分事由地直逼我做出心中归属的划分。
我与父亲的通话内容,也随着这段日子,逐步脱离了搪塞的谎言、敷衍的心态,
学习从单纯的金钱予求、学校事宜,扩张到一些休闲娱乐的分享,以及对生涯规划的看法交流。
我开始觉得:我们虽然尚不自然坦率,但似乎,都得以再爱。
大二下,爷爷走了。
父亲要我立刻南下协助守丧,而我却突然掉入往昔记忆的深海,
想起母亲逝世后,手上配戴一圈佛珠,不折纸莲花与金宝、不早起拜饭的,他的影子。
我忽地记得很多已经模糊的事:
包括父亲只欲购买最廉价的骨灰坛;
包括在选择纸灵屋时,他指向目录册中,最便宜的那间三合院的神情。
我忆起了这一切,便又替近来和过去的自己感到罪恶与委屈。
因而我无法克制地将口吻转成了强悍——
告诉父亲,学校正值大考,我只得赶及参加爷爷的告别式。
意料中地,父亲恼火,怒吼完对我的失望后,即刻断了通话。
我也落了两行蓄藏已久、当年未还净的,失望的泪债。
爷爷的丧礼,对我而言其实是个理不清情绪的仪式。
由来我总想着:爷爷之于父亲,母亲之于我。对应如此的关系,我便不晓得该如何伤悲。
整个告别式就在我辗转思考、挣扎、矛盾的过程中结束了。
我无法记得太多的细节,只印象当天听从道士的指示,跟随行跪队伍移膝前进的我,
看着最前排父亲的侧影——乌丛之中几吋白的头发、未刮的胡子以及泛红的眼眶——
是那么憔悴、那么失魂、那么软弱。
最终我依然没望见父亲的泪水。
而自己其实也游荡在该哭、别哭;能哭、没哭的天秤两端,
默然地于末尾,将自己作成了哪也不倾斜的,空洞的支点。
可是我却在独自向北的列车上,望着窗外绵延串起的风景,度过了一长季难挨的梅雨。
父亲与我,终于都失去了一份同等重要的东西。

我从没慰问过父亲,丧父之伤。
但可能是透过失去,我又更加相信,我们成了驾驭同一台翻土机的人,准备重整新一块漫地荒芜的田野。
那些轧过的痕路,都将再三地被破坏、翻软,为了种下一颗一粒的圆满。
我决定比以往更认真地去信仰一些,或许历程之间会使人隐隐作痛的美好;
决定不质疑毁坏和叛离所带来的结果,是永远的负面;
决定去一步算一步地,拾回更多更多,我和父亲丢失的温柔。
  
就这样,时间又再度持续、不计量地赠予我们一块又一块的纱布,
左覆右盖,企图一次次地抚平、隐形那些铭心的疮孔与色素的沉淀。
仿佛步上云梯般,在面对大片的阔蓝之前,须先历经勇气以及抗拒的交错推磨。
当我返乡,我开始愿意让父亲开车接送我;赴朋友的约,我会懂得打通电话报备;
想吃什么晚餐,我学习直截了当地说;父亲关心我的生活,我便诚实地答,
甚至尝试一次比一次答得更长、更久。
偶而在父亲上班之际,我会走进他的卧房,观察他桌上的物品——
佛经、涂上颜色标记的合气道教学册、一支老旧显脏的萤光笔、两件相叠的折得不很整齐的衣裤,
还有那几本,教人“如果过好生活”的书。
我步入父亲的花园,感受他气味的簇拥,似乎就能觉得自己又多靠近他一些。
今年过年,照往常回父亲老家,和亲戚们团聚。
我察觉自己不自禁地卸下了,告别童年之后即开始武装的防备。
那是我凭著固执的认知和冲冠的暗火,所握有的多年矜持:不笑、不聊、不动脸色。
我想在那一处没有母亲存在、甚至是与母亲对立的阵地之中,隐匿我所有的真实。
而今,我却变了。
大伙儿吃饱后,父亲开心嚷嚷,来打麻将吧。
他一个人去扛出了方桌,拿出麻将盒,拍拍上面的灰尘,并将之倒落在桌上。
堂哥们坐满了三个位子,就空了一位在那。
我人在不远处,望向方桌,听见父亲说:“妹妹,来啊!”
我虽看来有点别扭,但仍静静地缓步过去,在麻将桌前坐了下来。
父亲见我如此,欢喜更溢于脸上。他拉了把板凳,坐在我身边,说:“来,爸爸教妳!”
于是,并肩隔着大约十几公分的距离,父亲成了我当下倚赖的军师,可靠、可信、温柔、耐心。
我看着他粗糙黝黑的手指,不时地在我的牌前游移;
偶尔笑我出牌慢,但亦会在我犹豫却什么也没说的时候,默契地点头,给予我认可。
  
后来,我们打了一整个下午的麻将。

仅要日子一久,我们都是无法不诚实的人。
  
曾以为,生命里怀的伤,是火烧的棉花,不自觉身心本质的疲软、不承认年纪或心眼的蒙昧——
直烧下去,越焦越纠结,最后变为心上永远的胎记,在某些特定时刻亮成红灯,自我捍卫。
但是,经过日夜积累的催化,胎记淡了,也才知道生命的伤,终非教我们成为仇恨彼此的人。
我们都可为朵朵向日的阳葵,本能般地趋向那些温暖的存在。
关乎爱,尽管没人授予,也必都将于某个晓悟的阶段,学得淋漓尽致。
  
从今尔后,无须再带着伤口走下去了。我们自始至终,其实都希望一切能完好如初。
初生之初。
  
而现在,我由衷明白:父亲,是亲上加亲。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本文写于 2013年08月12日
祝天下父亲,父亲节快乐。
追奇 
作者: Clapeyron (C C eq'n)   2015-08-08 23:39:00
时间给了你们空间,加油!!
作者: oknoname (Miao)   2015-08-08 23:44:00
推 追奇
作者: jasww7 (free)   2015-08-08 23:47:00
文笔好好 爸~父亲节快乐
作者: lullaby22 (小虽小)   2015-08-08 23:48:00
文笔很好,我也有无法修复的父女关系。
作者: espouse (赶工中)   2015-08-08 23:52:00
文笔真好:)))
作者: huangmin (min-min)   2015-08-08 23:58:00
推追奇
作者: lan1222241 (liuuu)   2015-08-09 00:02:00
推追奇
作者: naa4529 (chicu)   2015-08-09 00:10:00
加油
作者: rainyday203 (豆皮寿司)   2015-08-09 00:14:00
推追奇!
作者: hcaz1088 (百思不解)   2015-08-09 00:20:00
那一串没拿下来的佛珠应该有故事,好想知道
作者: wyhss   2015-08-09 00:30:00
祝福你,也希望我能向你一样早日淡忘伤,父亲的改变或许也可遇不可求,等待时间让一切过去。
作者: jade5913 (杰德)   2015-08-09 00:38:00
哭了TAT
作者: wendy22664   2015-08-09 00:40:00
这文笔超强
作者: jasonzoro (谢彤)   2015-08-09 00:44:00
推 追奇
作者: ursulashen   2015-08-09 00:58:00
推 觉得佛珠有故事
作者: bigbabybaby (ker ker)   2015-08-09 01:01:00
可以投稿了!
作者: kurisan (kuri)   2015-08-09 01:03:00
写得好好,情绪好多让人好感慨
作者: atsai (卡卡的卡卡)   2015-08-09 01:04:00
很感慨!
作者: Trista (Hilery0702)   2015-08-09 01:09:00
推追奇 是个好女孩 加油。
作者: papaya579 (木瓜579)   2015-08-09 01:23:00
文笔好好~ 有洋葱QAQ
作者: hazelnutlatt   2015-08-09 01:33:00
推!有洋葱Q_Q
作者: BeYaaaaaaaa (遗憾拼图)   2015-08-09 01:40:00
文笔超好QQ
作者: donghey (冬)   2015-08-09 01:41:00
文笔好美
作者: lobifedo (络比菲豆)   2015-08-09 02:19:00
文笔真的很好耶!
作者: maggie531 (一起走吧~)   2015-08-09 02:44:00
推!文笔真好
作者: wish15150507 (仙人掌)   2015-08-09 03:28:00
作者: demitri (forever)   2015-08-09 04:00:00
拍拍... 不过你的文笔看起来有点累
作者: melancholy07 (雾雨)   2015-08-09 08:31:00
作者: missingkid (Idordor)   2015-08-09 12:12:00
喜欢你的文笔,是用感情层层堆砌的
作者: angela8136 (哈哈)   2015-08-09 19:28:00
作者: mintC (mintC)   2015-08-09 21:57:00

Links booklink

Contact Us: admin [ a t ] ucpt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