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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深渊‧门口警卫处 P.M.2:16.──
才交班不久,连上工前灌进嘴里那杯黑铁麦酒的劲头都没退,负责站岗
的洛加便端起长枪拉开保险,将枪口瞄准那道突然浮现在出入口的人影。
“这是禁区。”透过瞄准镜,他盯住那个披着斗篷的陌生人。“说明来
意,入侵者。否则老子就赏你一枪!”
“……唉唷,现在已经连三秒钟都没有了吗?”咯咯笑着,那个陌生的
女人拉下斗篷叹道:“真是,怎么几年下来,你们黑石深渊的男人还是这副
急色样,一点长进都没有呢?”
女人肤色雪白,容姿端丽,红唇艳得像是抹了羊羔血,媚眼流转灵动彷
彿能勾魂,连眼角那颗痣都点得恰到好处,眨眼间总令人心痒无比。只有她
头上那对弯曲的犄角,才勉强能让人短暂忽略她的美艳,分出心神意识到她
的非人身分。
黑铁矮人瞇起眼,警戒心更强了。魅魔掩著嘴只是笑,“不要这么紧张
嘛──你们酒吧里不是也有个娜玛拉?怎么你们看见她就涎著脸,遇到我就
这么凶?人家可没比她差到哪吧?”
“……妳知道娜玛拉?”
“还一起做过指甲呢。”魅魔窃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条绶带。“认得这
个吗,菜鸟?认得的话就快让路,里面有人等着人家去灭火呢!”
洛加仔细观察那条绶带。绶带看上去有点老旧,边缘微微起了毛边,甚
至还染了点血,但从上头那独特的花纹与印记,洛加还是能看出:那正是黑
铁部族内部紧急通报用的特设标记。
──但那也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臭婊子!”洛加毫不犹疑,立刻开
枪。
接着,他的脑袋便给轰出了两个窟窿。一个开在下颚,一个开在头顶。
粉色的碎块从头顶喷了几点出来。洛加迟缓地眨眨眼,显然完全没理解
发生了什么事。魅魔还在掩嘴娇笑。洛加松开手,手里那把不知何时已经抵
住自己下巴的长枪歪下来,伴着它的主人一同倒在另一名魅魔,娜玛拉的脚
边。
“……耐心点等我来不就好了?”嫌弃地睨著尸体,娜玛拉嘟嘴朝自己
的恶魔同伴抱怨:“只要我出面,他们自然就放行了嘛!弄成这样,我们也
很困扰耶。”
“等不及了,人家想妳嘛──”
“少来啦真是。”娜玛拉笑骂着,朝魅魔以及远方那个躲在石壁阴影处
的人影招手。“快来吧,我帮妳们两个带路。别让我家主人久等了。”
所有黑铁部族的人都认识娜玛拉,没有人会对她或她带来的恶魔朋友摆
脸色。在她的带领下,她们一行人迅速穿过黑铁大道,走过军营,顺利进入
黑铁酒吧。娜玛拉扭著腰肢,熟练地回应每个酒客的吆喝与调戏,另一名魅
魔也大方挥手,两个恶魔默契十足地将第三个人围在中间,沿路护送到后头
的储藏室。
储藏室里,普拉格已经沏好茶,正在桌边等著贵客光临。娜玛拉朝他弯
身鞠躬。普拉格完全没理她,一对细小的黑眼只在尖帽下紧盯着被魅魔护在
身后的人影看。人影拉下连帽斗篷,露出底下那头奶金色的长卷发。
站在普拉格面前,瑟凡西诺歪头望着他笑。
她的脸型稍微消瘦了点,虽然少了些童稚的纯真,却也多了分清丽与优
雅。而那对祖母绿般的碧眼也仍旧闪著温暖的光芒,甚至比过去更加灵活有
神,顾盼间总有几分讨喜的娇俏,隐约又含了浅浅的媚意。
“好久不见了,普拉格叔叔。”她的声音依旧甜美可爱,“我好想你喔!”
“……确实。”看着少女,普拉格温和地说。“我也非常想念妳们两位呢。”
他们在木桌前坐定。瑟凡西诺脱下斗篷,将外套交到娜玛拉手上时不忘
顺口道谢,态度自然大方,明显是位已经习惯社交场合的淑女。
“普拉格叔叔果然知道我要来。”她看着桌上的热茶与点心,“您是从
侦查队的报告发现的吗?”
“这可不能告诉妳。”普拉格笑道:“妳现在可是暴风城名闻遐迩的术
士高材生,成天有贵族政要想和妳打好关系。我若不小心点,只怕我们黑铁
部族的机密,很快就会在哪场餐叙上成为众人的谈资了。”
“没有啦!我也不喜欢那种聚会,那都是没办法……”金发术士尴尬地
说:“而且瑟凡现在很懂事了,没有以前那么迷糊了!”
“也是,妳现在长大了,肯定懂得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了。否则
军情七处怎么可能放着妳不管?”普拉格替她斟了杯热茶,“妳刚回暴风城
那阵子,马迪亚斯‧肖尔肯定盘问过妳,对吧?”
少女眨眨眼,“……您指的,是肖尔先生特地去医院探望我的事吗?那
不是盘问啦!他只是因为听说我受了重伤,瑞斗也在梣谷失踪了,非常担心
才会过来的──他真的很关心我跟瑞斗呢。”
“嗯,我也这么觉得。那妳怎么回应他的关心呢?”
“当然是老实说啊?”瑟凡西诺微微一笑,“我告诉他:瑞斗没有失踪,
一直都跟我在一起,我们已经永远都不会分开了喔?”
瞇起眼,普拉格盯住金发术士,仔细观察她身上的法力波动。那些波动
极其微弱,即使是习于法术的老练施法者,也几乎无法察觉那些震荡。然而
普拉格却能看出那些波动的轨迹,感觉到那股细微到近乎不存在的颤动,像
是听见了蝴蝶在蛛网上挣扎的声音。
他看着她的绿眼,仿佛要看进她的灵魂,接着从中瞥见一道人影。
“……原来如此。”他慢吞吞地说:“难怪他也只能放过妳。”
在茉艾拉‧铜须公主的葬礼结束约三个月后,瑞斗‧汉尼拔‧莱克特的
失踪新闻也终于传了出来。而之所以会传出这新闻,还是因为暴风城法师协
会主动发布了寻人启事,希望能有人提供相关线索,否则实际上根本没有多
少人注意到“瑞斗‧汉尼拔‧莱克特失踪了”的这件事。
在这战乱的时代,只要不是皇亲国戚或沙场英雄,即使是千年难遇的法
术奇才,对这世界而言也只是个普通人。
而在这战乱的时代,普通人的失踪也根本不算什么大事。那则寻人启事
只在暴风城日报和铁炉堡公布栏上占了几天版面,接着便很快被其他新闻盖
过了。
瑞斗‧汉尼拔‧莱克特便这样从世人眼中彻底消失,只有那些因种种理
由而与其失踪有所牵连的人还记得他。
“──我看过妳发表的论文了。”普拉格将糖罐推到客人面前,“那些
主题都很有趣,尤其是探讨灵魂石与法术本质关系的那几篇。妳对能量模式
转换的那些模拟分析──优秀,真的是……非常优秀,而且极具启发性。我
只能这么说了。”
“谢谢。”瑟凡西诺谦虚回答。“这都是多亏了大家的帮忙。否则光靠
瑟凡自己,是绝对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的。”
“妳说的‘大家’,也包括莱克特在内吗?”
“也包括普拉格叔叔在内哦?”金发术士打开糖罐,往茶里夹了两颗方
糖。“因为就是普拉格叔叔,让瑞斗和我变成这样的嘛。”
普拉格瞇起眼,脸上笑容依旧和蔼可亲。瑟凡西诺用茶匙轻轻搅拌红茶,
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轻啜一口。
她优雅放下茶杯,嘴角的微笑和红茶一样甜蜜。
在无尽的战事中,无论是头衔、称号或英雄,所有能让人们用来自我催
眠,相信自己尚未对战争麻木的事物,全都宛若抛弃式餐具般被不断制造出
来,在时代的洪流间反复轮转。当年震惊学界的法师天才已然远去,如今成
为话题人物的,是一名突然出现的术士高材生。
这名年仅十七岁的少女,在短短半年内便发表了数篇极具前瞻性的专业
论文,内容不只深入剖析了恶魔、灵魂与术士间相互依存的三位一体关系,
其中所运用的法术理论与法阵概念,也精微奥妙得连向来自认站在施法职业
顶端的法师们都自叹弗如。尽管这些论文刚面世时,曾有不少人──其中又
以达拉然法师为首──提出质疑,怀疑这些著作背后肯定有人代笔,或是抄
袭、化用了哪个不知名法师的未发表文章。然而在这名少女于研讨会上现场
与其他与会者来回应答,甚至当场以法术展示其研究成果后,这些质疑便全
部烟消云散了。
更重要的是,尽管术士向来是最为人厌弃的施法职业,但这名少女却明
显与人们对术士的定见截然不同,不只纯真开朗、谦和大方,而且极为热心
亲切,从不避讳与其他施法者分享研究成果,私下还经常在暴风城圣光大教
堂担任志工。虽然同样也有不少人──这回不只法师,还包括了许多眼红的
术士──批评这不过是刻意经营的公关形象。但很快便有许多民众主动站出
来,证明这名少女长久以来,一直都是地方上热心助人的代表,连圣光大教
堂都发表了公开声明,宣称这位“善良诚恳,满怀热忱的高贵女士”,是他
们所有牧师职业导师“重要且亲密的好友”。于是在那之后,这类原本就没
有任何根据的流言,也一下就消失了。
才华与品德兼具,形象清新的同时又独树一格。这样的人,无论在法术
领域或政治圈,都会是炙手可热的红人。
然而,即便她已经成了政商名流与贵族争相拉拢邀约的对象,但这名少
女却依旧不改其低调本色,除了必要的宣传活动或餐会外,平日只专注在学
术研究与公益上,甚至从未传出与任何贵族子弟“过从甚密”的花边新闻。
而这当然也进一步提升了她的形象。
只不过,尽管这名少女的所有身家资料都能从官方文件得到证实,同时
也有无数人愿以己身名誉担保这些资料的真实性。但直到现在,依旧没有人
明白:为何这名过去没没无闻,求学过程中毫无亮点的术士,竟能于短短几
个月内改头换面,突然大放异彩。
有些人会私下耳语,认为这肯定是将灵魂卖给恶魔所换来的成就,甚至
绘声绘影地提起类似“少女的影子长著恶魔的犄角”或“她会在午夜望着虚
空对邪灵低语”等传言。然而就和其他流言一样,这类传言既没有半点证据,
也完全无从证实。因此大多数人即使听见了,也多半不会放在心上。
一切全被黑暗彻底藏起。即使身处黑暗的本人,也无法全然理解其中奥秘。
真相只掩埋在深深的泥淖里。
“──我已经看到……应该说是‘知道’了。”瑟凡西诺说:“记忆、
印象、知识、情绪、身体感觉、内心想法,还有思考过程……所有瑞斗的亲
身体验和感受,甚至是他从小到大发生过的所有事情,我全部都知道了。”
“我想也是。否则妳不可能晓得该来找我。”提起白瓷小罐,普拉格往
茶里点了两滴蜂蜜。“不过,既然妳已经知道了莱克特的所有经历,那妳应
当也已经明白:我们黑铁部族使用的法术系统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盯着红茶温润的色泽,瑟凡西诺沉默片刻。
“只是大概而已。”她回答。
不同于联盟、部落或达拉然,黑铁部族所使用的法术体系,在力量根源
上与上古之神乃至元素领主拉格纳罗斯有直接关联。尽管以火球术、冰箭术
等基础法术来说,这点差异并不造成什么影响。但当要更进一步深化法术效
果,施放更高阶的法术时,这份差异便会逐渐凸显出来。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力量根源的差异,会导致施法者无法如常维持
法阵,进而得耗费更多法力才能保持法阵稳定,或是因结构崩坏而无法施法。
但只要施法者能对应频率修改结构,甚至敏锐到足以洞察该如何引导法力进
行有效转换,则这名施法者还是能在现实中,施展出与其他法术体系同等威
力与效果的法术。
然而从另一面而言,这也意味着上古之神与元素领主的力量,其实本质
上并不适用于联盟或部落惯用的法术体系。就像以人类的语言训练犬只一样──
即使在训练后,猎犬确实能听懂命令,甚至协助狩猎。然而无论怎么训练,
这些猎犬都永远不可能彻底理解人类语言,而人类能对犬只下达的命令也必
然极其有限。
同时,就像人类跟狗在本质上有所差异一样。尽管在某些领域上,人类
比狗还优秀许多,但也有很多事情,狗绝对能做得比人类更好,甚至能做到
远远超出人类想像的程度。
──那么既然如此,则究竟该在哪些领域上,又该用怎样的方式,才有
办法彻底发挥上古之神乃至元素领主的力量?
“──单论调整法阵结构,以呈现与联盟或部落法术体系也能具备的效
果,其实没有想像中困难。”
挺直背脊,瑟凡西诺温声轻语,仿佛她不过是在向主人的招待致谢。然
而她所说的那些内容却极度专业,用字遣词明确简洁,简直不像是当年那名
娇怯温柔,表达意见时总要迟疑半天的少女能有的表现。
“在确立‘目标’后,所要考虑的便仅是如何提升法力转换功率,同时
在实际施法时对应频率进行微调。这类实践层面的问题,通常是能靠施法者
本身的天赋,或是经由训练来弥补的。因此真正困难的,其实是该如何在研
究层面上,找到这股力量的最适用领域。
多年来,你们与拉格纳罗斯相互共生,依赖元素领主的同时,也持续钻
研著该如何反过来利用它的力量。而如今,这份努力总算有了初步成果。”
停顿一下,瑟凡西诺轻按心口。
“──意识与记忆。”她说:“这就是你们找到的应用方式。”
而坐在她对面,普拉格啜了口红茶,瞇起眼满意地笑了。
即便战火连绵,但长年来,黑铁部族在燃烧平原的挖掘工事却从未中断,
连在三年前因茉艾拉‧铜须死亡一事,而导致黑铁与铜须爆发了自三锤之战
以来最激烈的冲突时,黑铁部族在采矿场与索瑞森废墟的开采工程仍旧不曾
落下。
矮人们对挖掘的狂热众所皆知。而燃烧平原最珍贵的自然资源,就在于
底下的黑铁矿脉。黑铁部族不愿放弃这些矿脉,拚死都要护住这些足以让他
们东山再起的资源,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考虑到在作战当下,黑铁部族即使开采出矿石,也无法第一时间转换为
作战资源,当时军力吃紧的联盟军队,除派出游击队切断运输线外,并未花
费太多心力攻击这些挖掘场。可若当年,他们能顺势占领这些地点,那么或
许联盟就能察觉:黑铁部族究竟在进行什么样的研究,又已经深入到何种地
步。
事实上,长久以来,黑铁部族一直企图透过考古遗迹,还原过去拉格纳
罗斯洗脑索瑞森大帝的过程。而那些不断宣称能听见低语的暮光教徒,则成
了最好的实验对照组──他们的疯狂行为,已经亲身证明了上古之神的确具
有改变受术者意识与思考模式的能力。
然而,尽管在军事层面上,黑铁部族已逐渐摸索出强化既有法术的方式,
但在开发全新法术系统、改变受术者意识的主要目标上,却依旧只停留在理
论发展阶段,更遑论投入实用。而这也是黑铁部族当初抓到茉艾拉‧铜须后,
会只以传统方式审讯她的理由。
如果,黑铁部族的研究能更成熟一些,那么他们当年或许会冒险一试,
将这项技术用到茉艾拉‧铜须身上。这么一来,无论最终结果如何,起码茉
艾拉‧铜须不会被囚禁上这么长的时间,进而与达格兰‧索瑞森萌生爱芽。
麦格尼‧铜须也不会因迟迟得不到女儿消息,却又不敢打草惊蛇,因而选择
对其他联盟成员隐瞒状况,假借名目私下调遣冒险者到燃烧平原打探情报。
暴风城也不会因此对铁炉堡兴起猜忌,进而决定派人潜入黑石深渊,暗杀茉
艾拉‧铜须。
所有错误都正确地密合起来,骨牌效应般连环倾倒。
一切都环环相扣。
“──自妳们离开黑石深渊后,我就一直试图追踪妳们。”
习惯性地转着甜点叉,普拉格盯着少女,像是在丛林中盯紧猎物。
“莱克特料想得没错,黑铁部族还没厉害到能在卡林多布下追踪网。在
妳们和那两名外雇佣兵到达黑海岸后,我就失去了妳们的行踪。等再次收到
消息时,妳已经被送回圣光大教堂了──而且,就只有妳一个。
妳在梣谷发生了什么事,我心里大概有底。但我完全没料到,最后发展
居然会这么有趣,简直超乎我的想像。”
当提到梣谷时,瑟凡西诺双眼一暗,像是忽然坠入了某段深沉的回忆。
普拉格微笑一下,从暗柜抽出几份资料夹。
“妳这两年来的著作,我全都看过了,而且看得非常仔细。”翻著资料,
他说:“妳所引用的理论跟法术概念,有部分是妳出事后才发展出来的。既
然这不是妳写得出来的东西,那这就表示:莱克特他现在并不只是过去知识
与记忆的集合体,而是能持续接收外界情报,进行高阶思考,拥有完整自我
意识的存在吧?”
“……对,没错。”瑟凡西诺低声回答:“虽然瑞斗他不肯理我,但我
知道:他一直都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我看到的,还有听到、碰到的一切,
他全都感觉得到。就连我们现在说的这些话,他也全都听得到。”
“有趣的用词……也就是说,妳虽然能看见他过去的知识与记忆,但他
的现存意识却依旧独立于妳,只是共同分享妳的感官经验?”瑟凡西诺点点
头。普拉格双眼一亮,“啊!难怪他似乎没有任何身体控制权,甚至不能干
扰妳的意志!否则按理来说,他应该一进门就会出手杀了我──嗨,莱克特
先生,你好吗?”他开心挥手,“嗯,至少我很好就是了。”
他笑得像是提早收到冬幕节礼物的孩子。金发少女却一脸困扰,“请不
要这样,普拉格叔叔。”她埋怨道:“我不想让瑞斗生气。”
“哦,抱歉。我太兴奋了──虽然在我看来,这简直堪称奇蹟,但妳本
人多半不是这么想的。”普拉格颔首致歉,“妳不是贪图名声和权力的人,
不会想靠着别人的成果出名,否则妳没必要推掉那群蠢贵族的邀约……这阵
子以来,妳应该受够那些莫名其妙的餐会了吧?”
瑟凡西诺捧著茶,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地精术士同情地看她。
“是啊,我完全理解……但妳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妳想找出和莱克特分
开的方法,所以妳才会利用他的知识基础,一头栽进以前没接触过的学术研
究。但这两年下来,妳应该也明白了:这不是联盟的法术系统有办法处理的
问题。
莱克特那孩子,现在正处于一种非常特殊的状态:他不是恶魔,无法藉
由妳的法力,在现实世界形塑可独立行动的躯体;他也不是鬼魂之类的能量
聚合体,不会随时间经过而衰弱或丧失心智。我目前所能想到的最接近形态,
就是巫妖王的统御之盔,但他似乎无法藉媒介转移到其他人身上,而妳们的
意识也无法互相影响,在精神层次上处于同等地位……总之,妳们是绝无仅
有的特例,光是存在本身,就足以让达拉然那群老顽固崩溃不晓得多少次了。
我知道妳很抗拒加入黑铁部族,否则妳不会现在才来找我。但妳也明白:
这里是唯一有机会解决这个问题的地方。作为受害者,妳只是不得不为──”
“但我不想和瑞斗分开。”瑟凡西诺打断他,“普拉格叔叔你说得没错,
我的确不习惯这种生活,也不喜欢被当成天才看待,但这都不是我来找你的
理由……我之所以过来,是想来向你当面道谢的。”
地精手上旋转的甜点叉停了下来。瑟凡西诺掏出当年瑞斗交给她的绶带,
将那条染血的绶带推到桌面中央。
“──谢谢你救了我。”她说。“普拉格先生。”
靠着角落的壁橱,两名魅魔正窃笑着互相炫耀指甲彩绘。瑟凡西诺推开
甜点碟,向主人的招待致谢。普拉格提起茶壶,给彼此再续了一杯茶。
隔着红茶热气,他们分坐木桌两侧,以术士对术士的身分,平等对望。
“──我能看到瑞斗的记忆,知道他以前在黑石深渊发生了什么事……
因此我晓得:你曾经要瑞斗照顾我。”抚著胸口,瑟凡西诺平静地说。“这
两年来,我一直看着他的记忆,也想了很多,思考了非常非常久。所以我也
明白:你是因为自己无法离开这里,却又需要确保不会有人走漏茉艾拉公主
死亡的真相,才故意利用我的……你早就知道瑞斗想杀我了。”
“没错。”普拉格手上的甜点叉又开始转个不停,“既然如此,妳怎么
还想谢我?”
“因为这是事实。”瑟凡西诺说:“就算你只是想利用我,但我还是因
此活下来了。而‘我平安活下来’的这个现实,比其他什么都更重要。”
按住心口,她的绿眸倏然掠过一抹凄然。
“我一直都明白的……只有心意是没有用的。”她说:“如果没有努力
去做,努力让这些变成现实,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就像无数冒险者曾许下的承诺,就像无数瑞斗曾低喃的轻语。尽管如此
真心诚意,尽管如此幸福温暖。即使她满心期待,即使她诚心信赖,但现实
从不会只因她怀抱希望,就理所当然迈向美好未来。
只有承诺是没有用的。只有誓言是没有用的。只有倾慕是没有用的。只
有爱恋是没有用的。只有心意是没有用的。
承诺可以被打破。誓言可以被遗忘。倾慕可以被忽略。爱恋可以被拒绝。
心意可以被践踏。它们都可能破碎,都可能崩解,都可能落空,都不是真正
存在的现实。
都不是真的。
“我不是因为你的动机而感谢你,而是为了‘我还活着’的事实感谢你。
仅此而已。”她安静地说。“为了过去你为我做的所有一切,我在此向你郑
重道谢,普拉格先生──谢谢你对我的照顾。你的恩情,我铭感在心。”
她在座位上优雅鞠躬。普拉格以审视的目光仔细打量她。
“……这样啊。”他在尖帽下挑眉,“郑重道谢,仅此而已,从此便悉
数打平,再也没有更多牵扯──连社交辞令都这么熟练,妳这两年来,还真
是给那些上流社会的规矩折腾得够惨了?”
“那都是非常宝贵的经验。”她淡然回应,“不过我也觉得,这种老是
要顾虑别人眼光的生活,压力实在太大了……要是普拉格先生你愿意高抬贵
手,别再派人跟得这么紧,那我也会轻松很多的。”
“哦,这我明白。但妳和莱克特现在可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存在,我作
为一名研究者,当然要好好观察两位了?”说著,地精术士又笑起来。“唉,
难怪我最近起床都听不见鸟鸣,原来是因为那些鸟儿已经飞到另一个世界去
了?”
“我偶尔会在公开场合露面,也会持续对外发表研究成果。你有很多方
法可以得知我的消息。”而她如此回答:“我也想睡个好觉。请别再让那些
鸟儿过来打扰我了。”
“适度休息确实重要。既然如此,妳何不暂时远离暴风城,直接在这多
留几天,就当给自己放个长假?”
普拉格嗓音未落,原先还在旁边聊天的娜玛拉已经紧紧贴到少女身后,
尖利的指甲轻轻刮过她侧脸,在她发际留下指甲油新抹的气味。
安格利亚娜倚著壁橱咯咯直笑。而瑟凡西诺看都没看娜玛拉一眼。
“普拉格先生,你说了:我和瑞斗是超乎你想像的存在,是全世界独一
无二的特例。”直视面前的地精,她淡然一笑,“作为一名研究者,你是绝
不可能伤害我,连一根头发都舍不得让我掉的。”
“……妳这孩子,还真是长大了啊。”托起脸,普拉格感慨万千。
储藏室外是无止尽的杀戮,战争似乎永远不会结束,也从没有人真心想
结束。仿佛比起和平与希望,这才更是世界真正索求的模样。
而在储藏室里,坐在那张摆着红茶与甜点的小小木桌旁,他们用那扇薄
薄的木门隔开了黑铁部族的怒火,隔开暴风城的奸险阴毒,隔开燃烧平原与
梣谷的悲伤与痛苦,隔开整个世界的疯狂与绝望,摆脱外头所有一切,只一
同啜著红茶轻松谈笑,将这两年多来的点点滴滴,凝缩成云淡风轻的漫谈与
闲聊。
闲话家常间,墙上的挂钟敲起了五点的钟响。他们有默契地结束最后一
杯红茶。娜玛拉主动上前收拾桌面。瑟凡西诺从安格利亚娜手中接过斗篷,
起身向主人鞠躬道别。
“把茶点带走吧。”普拉格说:“除了妳以外,这里已经没有会喝下午
茶的客人了。”
这句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金发少女垂首不语。普拉格跳下木椅准备送
客。走到暗门边,他踮起脚尖,伸长手臂想拿下油灯。而他努力伸著双手,
仰首朝灯架轻声嘟嚷灯架高度的背影,就与瑟凡西诺在瑞斗记忆中看见的一
模一样。
看着那幅与心灵空间舞台完全重叠的画面,少女复杂地笑了。“请不用
担心。”走近暗门,她拿起那盏离地精头顶起码还有半呎高的油灯,熟练扭
下暗道机括。“我知道该怎么走。您不必特意送我。”
“……也是。妳还有莱克特那孩子陪妳呢。”普拉格回答。
暗门滑开,通道里淀积的气味随着气流冲出来。瑟凡西诺接过打包好的
甜点,朝地精颔首致意。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踏入暗道前,她突然回头,“我知道,
你是因为明白瑞斗对我没有戒心,不会想防备我,所以才对他下了这种诅咒。
但他要是没有攻击我,这个计画不就失败了吗?”
“他既然要杀妳,就迟早会跟妳起冲突的。”
“但我当初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对他完全没有威胁。他也可能放着我不
管,自己离开暴风城。”她追问,“与其等待一场不见得会发生的冲突,直
接让我知道瑞斗的意图,不是更能确保一切顺利吗?”
“妳连到现在都还对他抱着期望。”直视着她,普拉格的声音轻轻戳著
她的心脏。“既然如此,妳当时真能相信他想杀妳吗?”
“就像我说的,妳跟瑞斗一同在黑石深渊中经历过那么多事。除了妳们
以外,没有人知道茉艾拉公主死亡的真相。而这个事实,很可能会让妳遭到
危险。”
坐在火堆边,艾波恩将脸埋入掌间,压抑地深吸一口气,又重新抬起头
来。
“妳必须自己发现。”看着茫然的她,他温柔地说:“我知道妳很困惑,
但妳得自己思考这是怎么回事,否则最受伤的会是妳自己。”
“莱克特不是妳想的那种人。”坐在树林里,希理丝安静地说:“我实
在不想讲这么白,但妳不能相信他。”
“我知道小希妳跟瑞斗不合,但他也不是妳想的那种人哦?”面对朋友
突如其来的指控,她委婉反驳:“他是有很多小缺点没错。但他其实非常温
柔,也很为我着想……”
“并没有。”夜精灵说:“他从没把妳放在眼里过。他根本不喜欢妳。”
“才不是这样!”她有些恼怒,“妳为什么要说这么过分的话!”
舞台帷幕已经落下,而她蜷在心灵空间的沙发上不断哭泣。安格利亚娜
坐在她身旁,伸手搂住她肩膀。
“这就是我们看见的真相。”她在她耳边轻语。“我们不能让妳知道妳
不知道的事,所以我们只能等妳自己发现。”
眼前的暗道是一片漆黑,而她将独自走过这条漫漫长路。无论是谁,都
无法代她踏上旅途。
──她必须自己挖掘真相,自己碰触事实,以自己的意志展开行动。
拉起罩帽,瑟凡西诺在阴影下抿紧唇。普拉格背着手,站在原地遗憾地
看她。“我本来以为,这下总算能把酒吧的管理工作交出去了呢。”他说:
“真是可惜。”
“在烦恼接班人以前,您还是先把那座灯架换掉吧?”她勉强一笑。
提起油灯,她望向那道不断延伸的黑暗。暗道涌出的气流扫着她的金发,
像是黑暗正伸手抚触她。看着无垠的黑暗,瑟凡西诺踌躇许久,突然回头一
把抱起地精术士,孩子似地紧搂住他在空中转了好几圈。
“我会想你的,”埋在他的肩膀上,她的声音模糊而呜咽。“普拉格叔
叔。”
“作为联盟的一员,妳这种念头可是非常危险的,盖恩小姐。”普拉格
冷静回答。他短小的双手温柔拍着她的后颈,尖帽在旋转中掉了下来,露出
底下已经开始发白的稀疏头发。“愿妳我未来一切都好。”
点点头,瑟凡西诺深呼吸几下,转身踏入仅容一人的狭窄暗道,走过彷
彿永无止尽的漫长黑暗,接着离开黑石深渊,踏上燃烧平原辽阔的大地。
她在了无生机遍染鲜血的黑红大地中踽踽独行,一如她当年独自走在梣
谷阴冷的密林里。
她其实不是很记得自己当年是怎么获救的。直到现在,她都经常觉得自
己仍待在梣谷漆黑的森林里,让冰冷的夜露冻着她的脖颈。而她的伤口虽已
不再渗血抽疼,却也从来没能痊愈,只在身上留下了明显的创口,留下歪斜
扭曲的疤痕。
虫鸣与兽吼让孤独越显清明,连月光都遗弃了她,而她只是不断在森林
里走着,就像现在她持续行走在燃烧平原孤寂的大地上。
记忆像是剪接错误的胶卷,画面与画面间毫无连续:上一秒,她还与瑞
斗、艾波恩及希理丝在帐篷中躲雨;下一秒,她已经独自走在黑暗里。上一
秒;她还靠在瑞斗怀里听着他的告白;下一秒,她已经蜷在沙发上痛声哭泣。
上一秒,她还倒在梣谷阴冷的泥水里;下一秒,她已经被塞纳里奥议会的探
险队救起,接着被人送回暴风城,安全躺在圣光大教堂柔软的病床上。
在所有混乱不连贯的画面中,只有恶魔们始终坐在沙发上陪着她,而每
当她走进那间书房,瑞斗也还是站在那里,再也没有离开她。现实对她而言
只若幻影,转瞬就会消亡破碎,只有停驻她心底的一切才如此真切,恒常美
好永不改变。
劳瑞娜小姐与德米赛特老师都来了,待在床边担心地看护她。而她看着
自己心里的瑞斗背影,平静地笑了。
“你们不用担心嘛。”她真诚地说。“瑟凡很好,一点事都没有喔。”
基于铁炉堡荣誉使臣的特殊身分,以及劳瑞娜等职业导师的宽容,她得
以在教堂病房里休养数月。而也是在那段时间里,她无数次地体验了瑞斗的
记忆,彻底看清了那些本该埋在黑石深渊里的秘密。
她体验到瑞斗被迫接下暗杀任务时的绝望与不甘,体验到他在酒吧与普
拉格密谈的心惊与胆颤,体验到他将索瑞森玩弄于股掌的冷酷与满足,还有
当她们正面对上索瑞森时,他本想利用那场战斗,将伤重的她扔在黑石深渊
里,转头却发现她竟能正常起身时,心底瞬间涌上的失望与厌烦──
“──她又不是我的谁,对我一点用处都没有,我为什么要了解她?”
站在黑铁酒吧的厨房里,瑞斗对普拉格这么说。而她看着这段回忆,感
受着瑞斗的情绪,泪水已然干涸。
“我对妳一点感觉都没有”。那是他的真正想法。发自内心,毫无虚假,
比他曾对她说过的所有话语都还要真实。
“可是我还是喜欢瑞斗,想跟瑞斗在一起,想跟喜欢的大家一直一直在
一起。”瑟凡西诺问:“要怎么做,瑞斗才会喜欢我呢?”
站在她的心里,站在顶楼书房窗边,瑞斗背对着她没有回答。而直到她
伤势痊愈,得以顺利出院的那天,他都只是站在那里。
从来没有回头看过她。
巨槌石的巨魔营地已再度扬起旌旗。黑铁挖掘场的敲击声仍不绝于耳。
一度随着奈法利安败逃而四散的龙人,如今也已悄悄回到这块土地。
站在高地上,瑟凡西诺遥望当年她与瑞斗一同探勘过的索瑞森废墟,回
忆着他们在那里挖掘石板,收集文物,一边还得躲避龙人追赶的时光。
跟过去比起来,无论是龙人、黑铁、巨魔或世界,一切似乎都没有太大
改变。但她同时又明白这一切早已变调,不管是她或瑞斗,都再也无法回到
从前。
瑞斗还站在她的心底。她拉起缰绳,骑着恐惧战马继续往前走。
即便黑石深渊的部分相当完整,但关于梣谷那趟旅途,瑞斗的记忆却近
乎空白,宛若印刷错误的书籍般,仅留有瑞斗与她及艾波恩相处的片段。而
从那些残存的记忆里,她也终于头一次得以从瑞斗的角度,回顾整趟梣谷之
行的样貌。
她看见瑞斗利用她与艾波恩的关心,让她们自愿陪着他继续冒险,成为
他躲避部落追击的挡箭牌。
她看见瑞斗与艾波恩在夜半私谈,以言语巧妙唤起圣骑士的歉疚感,让
他相信了那些关于黑石深渊的谎言。
她看见瑞斗与牛头人萨满谈判时,企图以夜精灵秘密营地的情报,还有
她们所有人的生命做交换,好获取加入部落的机会。
她看见瑞斗杀了艾波恩。
瑟凡西诺几乎没再去碰触过那段记忆。那些片段已经残酷到令她心碎。
比起继续深入,她还更愿意用自己的回忆去填补那些空白。因为至少这样,
她就还能继续相信那些美好曾经存在,还能忆起她们在路上的所有笑语,还
能再次回到那个雨夜的帐篷里,重温她们四人共度的温暖时光。
更重要的是,瑟凡西诺很清楚那些空白意味着什么,知道那趟旅行的回
忆少了什么人,更明白瑞斗之所以藏起那些记忆的真正理由。
──尽管只那么一瞥,尽管只看过那么一眼,然而从瑞斗眼中望去,他
所看见的希理丝竟是如此美丽,比他的所有记忆都还要灿烂明晰。
完美得教她生畏。
通过巨槌石后,瑟凡西诺抵达了摩根岗哨。两年多前曾集结于此,宣誓
要彻底剿清黑铁部族与黑龙势力的联盟军队,早在诅咒之地的黑暗之门重启
时,便已被暴风城皇室调至外域。如今还留在这里的,就只有负责修建防御
工事的当地驻军,以及早已渗入这块土地的鲜血与遗憾。
确认过目的地,飞行管理员牵来狮鹫兽。那头狮鹫兽似乎对这趟任务有
些不安,频频扭身想避开瑟凡西诺,一对巨眼直盯着她背袋上的挂饰猛瞧。
瑟凡西诺歪头困惑看牠,突然注意到牠缩起脖子的动作。
“牠今天大概心情不好。”管理员说:“我换一匹给妳?”
“麻烦你了。”收起背包上的狮鹫兽羽毛手工吊饰,瑟凡西诺苦笑回答。
“……抱歉了,小鹫。”吐下舌头,她朝还在警戒她的狮鹫兽尴尬一笑。
她驾着狮鹫兽在空中飞翔。蒸腾的热气扫过她发际,像是瑞斗在监狱轻
抚她时,指尖在她颊上残留的暖意。
她在深夜抵达暴风城。
除了观看瑞斗的记忆,瑟凡西诺也经常待在书房里,阅读瑞斗脑中无穷
无尽的知识。某些程度上,比起继续用瑞斗眼中的事实,摧毁她曾相信过的
所有美好,瑟凡西诺反而更喜欢待在这里,静静看着瑞斗至今仍毫无动静的
背影,看着她们初识的起点。
在这里,她与瑞斗才刚认识对方,正准备要前往安戈洛环形山,进行她
们的第一次冒险。在这个瞬间,一切都充满希望,让她满心期待雀跃不已,
既没有阴谋,也没有算计,更没有无可挽回的绝望结局。
她想念这种幸福的可能性。
某天,当她正随意浏览书架时,她在整排论文集间发现了一本时装杂志──
那是劳瑞娜怕她无聊,前两天特意带给她的当月杂志。无论类型或年份,都
不是这里该有的东西。
瑟凡西诺愣了一下,连忙扭头望向瑞斗。瑞斗僵在窗边没有反应,但他
身旁的书桌却摊了卷羊皮纸,上头写的是关于术士法术系统的分析简记。
羊皮纸上未干的墨迹正闪闪发光。瑟凡西诺双眼一亮。
出院以后,她开始大量阅读魔法及工程学的专书与论文。如她所料,那
些书全在她下一次进房时,跟着出现在书房里。而瑟凡西诺也察觉:即使她
本人根本没看懂内容,甚至只是将整本书翻过而已,但那显然并不妨碍瑞斗
的理解,仍旧不时能在桌上发现他的手稿,甚至能从书里找到他写下的注记。
出于好奇,她也试着读了点其他杂书。有些书会和那些专业书籍一样被
放到架上,有些会堆在地面,有些会放在沙发床的枕头边,有些似乎从未出
现在房内。甚至还有一次,她在壁炉里看到了一本正熊熊燃烧的《十二星座
年度运势分析》。
瑞斗毫无动静,还是那个望着窗外的背影。瑟凡西诺则对着炉火笑得弯
腰,突然发现这整件事的乐趣。
堆在桌面的手稿与图纸越来越多,羊皮纸卷从桌上摊到地板上,图书馆
的书也快被瑞斗看完了。瑟凡西诺跑去找刚下课的德米赛特老师,问他哪里
才有最新研究期刊可看,“去当妳的冒险者。还有,量力而为。”德米赛特
冷眼回答。
瑟凡西诺无法,只好依照瑞斗摊在桌上的笔记,比手画脚问了德米赛特
几个问题。她还没问完,德米赛特怀中的书已经撒了一地。“妳是怎么撞到
脑袋的瑟凡西诺!”他握着她的肩膀尖叫,“妳撞了什么,用什么方式撞的!
力道呢?角度呢?快告诉我!”
在德米赛特的建议下,她将瑞斗的手稿写出来,照着上头法阵演练法术,
并实际到学术会议上展示成果。接着,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以前,她就已经成
了众人口中的天才。各色邀请函雪片般飞来,除了法术研习会及研究计画邀
请外,新闻采访、商业活动与贵族邀约甚至还更多一些。
本来不认识她的人都认识她了,本来认识她的人则都说简直不认识她了。
但无论认识或不认识,所有人看她的眼神却都不一样了。而瑟凡西诺看着这
些用不同眼光看待她的人,也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世界了。
普拉格说得没错──她不习惯这种生活,也不想靠着他人成果博取名声。
然而,若她还想从瑞斗那里得到他的任何一点回应,那她就得继续投身其中,
过著这种不属于她的人生,以满足他无穷无尽的求知欲。
在整个渐趋陌生的世界中,恒常不变的他已经是她的仅有。
她不要再失去更多。
住在教堂病房那阵子,马迪亚斯‧肖尔曾来看过她几回。每回过来时,
他总是笑容可掬,和善得像是自家附近的亲切邻居。然而在了解黑石深渊的
真相后,瑟凡西诺已经明白了那个笑容的意义,也听懂了他藏在问候里的旁
敲侧击。
她露出可爱的笑容,感谢对方特意前来慰问,聊天时还不断向盗贼首领
描述瑞斗站在窗边的模样,以及她打算如何整理这间书房。马迪亚斯微笑听
著,拿着只要往前一送就能刺进她咽喉的小刀,为她削完三颗苹果就离开了。
詹妮亚也来过几次。每次看见她,瑟凡西诺都会发现她又瘦了些,头发
更白了点,整个人像是一下老了十岁,憔悴得教人心疼。
拉着她的手,詹妮亚问她有没有在梣谷听过任何关于瑞斗的消息。瑟凡
西诺看着她消瘦的脸颊,胃疼得像是拧成了一团:从瑞斗的回忆与情绪,她
能明白瑞斗有多么重视詹妮亚,长久以来总对她抱着难以理清的复杂情感,
混杂了亲情、师恩,与情窦初开的淡淡依恋。在瑞斗心中,詹妮亚实在太过
重要,以致尽管他对她如此失望,却从来都无法真正伤害她,只能以冷漠划
清界线,让彼此保持距离,却迟迟舍不得彻底断开──
“……那个,我觉得,詹妮亚大姐您不用担心哦?瑟凡跟瑞斗一起出过
任务,对他很有信心──只要是瑞斗,就一定没问题的。他肯定是有自己的
想法,才会这么做的!”
按捺住翻涌的罪恶感,瑟凡西诺握紧詹妮亚的手,从她温暖的掌心,感
觉到与瑞斗记忆中同样的温度。
“您是他非常重视的人。看您这样,瑞斗一定会很难过的。”她诚恳地
说:“在他回来以前,您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哦?”
詹妮亚苦笑一下,与她闲聊几句,宽慰一阵便走了。瑟凡西诺目送着她
离开病房,在心灵空间的沙发抱着尼姆厄斯哭了整个晚上。而在这整段过程
中,瑞斗依旧无动于衷地定在窗边,即使是詹妮亚落寞的背影,也无法让他
产生半点动摇。
事实上,除了偶有变化的书房外,在这两年多来,瑞斗只出现过一次反
应。
瑟凡西诺还记得,那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夏日午后。那一天,她推掉了研
讨会的会后餐叙,独自坐在花园区角落,享受难得清闲的午后时光。正当她
开始有些昏昏欲睡时,附近传来了争吵声。瑟凡西诺从树荫间探头,看见两
个孩子正在井边争执。
高一点的是个黑发女孩,看上去已经接近青春期,正是快要脱离孤儿院
的年纪。与她对话的是个金发男孩,年纪比女孩小了些,脸蛋跟眼珠都圆滚
滚的,相当讨喜可爱。两个都是她在孤儿院当志工时见过的面孔。
“──别小看我!”双手叉腰,黑发女孩忿忿不平地朝男孩大叫:“你
都能当冒险者了,我为什么不行?”
“我没有小看妳!”男孩解释,“我只是说:当冒险者真的很危险,觉
得妳还是多考虑,不要急着……”
“喔我懂了,所以你是想说:只有像你这么厉害的人,才有资格做这种
危险工作是吧?告诉你,强纳森:我才不会输给你!不过是对付巨魔而已,
这点小事我也办得到!”
“我不是那个意思。”男孩犹豫一下,“而且我不想当冒险者。”
“不会吧?你是怕了吗,‘爱冒险的强尼’?”女孩得意地笑起来。
“哈,我就知道!你那个巨魔的故事根本──”
“我一直都不想当冒险者。”男孩咬咬牙,“我是因为妳喜欢冒险,才
一直跟妳说要当冒险者的,玛莉珍!”
女孩呆了半晌,脸一下红了起来。男孩看着她的双眼,整张脸比她红得
更透。
“……我喜欢的才不是冒险。”他握住她的手。
刹那间,瑟凡西诺突然一阵心痛,疼得像是给针狠狠戳了下胸口。而也
就在那一刻,她看见原本定在窗边的瑞斗忽然浑身一震。
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瑟凡西诺眨眨眼。在她的心灵空间里,立在窗边的瑞斗仍旧一如往常,
连长袍皱褶都没有半点变化。然而在她胸口萦绕的疼痛余韵,已经证明方才
那幕并不是她的错觉。
两个孩子手牵着手,慢慢走向花园深处。瑟凡西诺看着他们的背影,心
头酸楚久久不散,却怎么也无法从瑞斗记忆中找到相应片段。
──那是被瑞斗深深埋起的情绪,是他不惜用他这辈子的所有一切交换,
也要彻底独占的重要回忆。而相较之下,他与她共度的那些日子,则完全不
被他放在眼里,即使她被那些事实伤得如此深刻,被他的谎言伤得如此疼痛,
他也丝毫不为所动,从未想过要回头。
而就在那瞬间,瑟凡西诺突然也有了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
她说不上那是什么心情,只觉那像是揉杂了幽怨、悲伤、愤怒、不甘、
苦恼、难堪、畏惧、恐慌、焦虑等所有负面感受,接着萃出底下更深沉的情
感,宛若普拉格当年对瑞斗施下的诅咒般,在她胸口留下阴冷的黑影,将她
的心染作一片黑暗。
过了几个礼拜,德米赛特将她找进办公室,问她有没有兴趣担任暴风城
远征调查团的特别顾问。“为什么会找瑟凡呢?”她歪著头问。
“冒险者不是妳的梦想吗?”德米赛特回答:“调查团基本也跟冒险者
差不多,而且还有官方补助。不管怎样,都比妳成天在这跟我歪头装傻要强。”
他将企划书扔到她面前。
“妳就不是研究那块料。”他冷冷地说:“自己考虑吧。”
瑟凡西诺拿起企划书,回到员工宿舍想了几天,依旧拿不定主意。礼拜
天早晨的阳光清明爽朗,瑟凡西诺依照预定行程,到“蓝色隐士”接受杂志
专访,喝着店家特调的冰淇淋苏打,回答了整整两个小时的身家调查。专访
结束,瑟凡西诺向记者道谢,离开咖啡厅打算回宿舍准备下午的会议资料。
她走过法师区如茵的草皮,在贸易区与几个宣称自己也想当术士的孩子握手,
穿过英雄谷宏伟气派的雕像群,在逐渐昏黄的光线中,沿着艾尔文森林的马
车道慵懒漫步,接着在闪金镇的狮王之傲旅店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她退掉旅馆房间,在晨光中骑上恐惧战马,开始不断前行。
她并没有特别打算去哪里,完全只是一时兴起。她知道暴风城里还有一
大堆研究计画及舞会餐叙等着她回去,也对自己的无故失约深怀歉意。然而
于此同时,她也有种难以言喻的解放感,甚至想朝着整片蔚蓝的天空欢呼大
喊。
她确实这么做了。
水晶湖的鱼人群从湖里哇啦哇啦冲出来。
瑟凡西诺尖叫着策马加速逃跑,逃跑时脸上却忍不住灿烂的笑。
她走过坡边的阿祖拉之塔,经过忙碌的东谷伐木场,穿过止水湖大桥,
来到湿气浓重的湖畔镇。跟暴风城不一样,这里的商人不会讨好地称她“盖
恩小姐”,而是喊她“那边那个可爱的小姑娘”。虽然还是会有人朝她投来
怀疑的眼神,但只要拉起罩帽,那么这些视线很快就会自动消失,而不是继
续追着她不放。
湖畔镇旅店的爆炒太阳鱼跟赤脊山炖肉都是一绝,店里还有只名叫纳尔
尼的可爱虎斑猫。瑟凡西诺在店里住了五天,每天除了享受当地美食外,就
是在镇上到处闲晃,偶尔还抱着已经和她熟起来的纳尔尼,到湖边遥望对岸
的军营练兵。
微风吹来,又是一个黄昏。瑟凡西诺抱着纳尔尼回到旅馆,在晚餐时间
听着隔壁桌冒险者们音量过大的对话。他们谈著后山的豺狼人有多么野蛮,
老躲在石堆后偷袭的黑石兽人三兄弟有多么卑鄙,讲话时情绪高昂得简直不
需要更多酒精来催化。瑟凡西诺结束晚餐,回房坐到床边,在从地板下传来
的轰笑声中,从自己的随身暗袋最深处,找出了一条很久很久以前就被她塞
在里头,两年多来一直静静躺在那里的破旧绶带。
盯着绶带上的血迹,瑟凡西诺沉默许久。小猫纳尔尼从门口蹭进来,熟
门熟路地跳到枕头上躺下,拉伸前腿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说得也是。”瑟凡西诺喃喃自语,“要拿去还给人家才行。”
于是她前往黑石深渊,回到一切的起点。
瑟凡西诺不确定自己想从这段回顾得到什么,毕竟她早就明白:瑞斗决
不会对此产生任何反应。而与普拉格的那场会面,也不过是让她又再次从第
三者口中,确认了那些早让她心碎过千万遍的事实。
或许她只是想找个能将这些年来的所有一切尽数倾吐的对象。
或许她只是想跟这世上唯一能提起那些秘密的人说些什么。
或许她只是想从这种不属于她的生活里暂时逃脱。
或许她只是想彻底断绝那些阴暗的记忆。
也或许,她只是像普拉格所说的那样,直到现在都还对瑞斗抱着期望,
因此才如此不死心地,无论如何都得用自己的眼睛重新见证一次真相。
而如今,她终于确认过真相,亲身碰触过这些事实了。
──那她现在又想怎么做呢?
而直到离开黑石深渊,走过整片燃烧平原,甚至抵达了暴风城,瑟凡西
诺都没能找到答案。
离开鸟点,瑟凡西诺走在暴风城深夜的街道上,沿着运河区漫步整理思
绪。
夏日的晚风徐徐吹来,除了茉莉与栀子花的香气外,更浓厚的是海潮拍
出的咸。自从暴风港竣工后,抚过这座都市的每道微风,都有了海水的咸涩
味。过去总聚集在铁炉堡的人潮,也随着北裂境航道的正式开放而迅速转移
至暴风城,并同时带来无可避免的喧杂与混乱。码头川流不息的物资流通,
带动了贸易区的交易热度,每天都有新店家在街上宣传开幕折扣。而那些挤
不进贸易区的地摊私贩,则直接流入旧城区暗巷,在光洁耀人的暴风要塞脚
底下,进行他们不可告人的交易。邻近港口的监狱一如往常地人满为患,人
手不足的状况却比从前更加严重。
无论好坏,所有一切都似乎正往更极端的方向不断发展。然而即使有人
注意到这点,也无法使这个世界停下来。
风里能听见醉汉的歌声,几个乞丐挤在角落的木箱间睡觉,还有人在便
桥上吹着口哨夜钓。而巡逻的卫兵对此早已见怪不怪,视若无睹地拐进下一
个街区。瑟凡西诺无声叹了口气。
而就在那一刻,她突然被瑞斗汹涌的情感淹没了意识,像是被巨浪劈头
盖来一把拽进海里,在他的情绪之海中窒息灭顶,冲击大到她甚至得暂时定
住脚步,捂住心口大口呼吸,激动得几乎喘不过气。
同时,在她心里,在那间静止的书房中,一阵狂风突然自窗外吹来,刹
时吹散了原本郁在房里的安稳气流,吹开了散在桌面的无数手稿,也吹起了
瑞斗的长袍与衣袖。
原本停滞的时间开始转动。整个世界都活了过来。
站在书房门口,瑟凡西诺看见瑞斗的长发随风扬起,倾身往窗边贴得更
近,像是马上就要跳出窗外。追着他的视线方向,瑟凡西诺抬头往前看,接
著看见那个夜钓的人正慢慢收起钓竿,悠悠闲闲转头望过来。
站在高挂的弯月下,站在粼粼的水光间,希理丝正朝她微笑。
“──嗨。”她说。
瑟凡西诺脑袋刹时轰然一响。
“我早该把这盏油灯换了!”踮起脚尖,普拉格伸长手臂,试图搆到那
盏离他头顶至少还有半呎高的灯架。“前任的酒吧主人是个夜精灵,据说这
灯架高度刚好在他腰间。这真是──”
“请让我来,普拉格大人。”保持着优雅的微笑,瑞斗取下油灯,将油
灯递给地精术士。“不过是件小事。”
普拉格接过油灯,“你真是太好心了,莱克特先生……”
──希理丝!
她听见瑞斗在她心里嘶吼,长久以来终于头一次开口。
刹那间,瑟凡西诺忽然也意识到了:那份宛若诅咒般漆黑阴冷,在她心
底不住扩散的复杂情绪究竟是什么。
──是“嫉妒”。
扛起钓竿,希理丝吹着口哨走过来,在她面前定住脚步。瑟凡西诺冷眼
看着她。
“……难怪妳打从一开始,就好像什么都知道了。”她说:“就是因为
这样,我到酒吧时才有人主动出来招呼我?”
“我可不晓得妳买醉的过程,但我的确是有个开过酒吧的夜精灵朋友。
当初他要开店时,我还去帮他安过灯架木柜什么的,酬劳就拿酒来抵──他
们家的麦酒可是独一无二,无论联盟部落都买不到,转手价格高的咧!”希
理丝笑道:“可惜他后来不开酒吧,改回老家盗卖黑龙蛋了。所以我也没机
会再去那里喝酒,跟那边一点缘分都没有了。真是遗憾。”
“所以我会在这里遇到妳,也只是单纯的巧合?”
“大概吧。我听说暴风城运河里有鳄鱼,最近经常来夜钓。”希理丝轻
轻眨下眼,“至于妳为什么会三更半夜在这里散步,我就一点都不晓得了。”
她说起话来一如往常地避重就轻。瑟凡西诺咬下嘴唇,“……但我至少
能确定,那天把我带回小屋的确实是妳了──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夜精灵歪下脑袋,“妳对我还活着的事不意外,这很正常。但妳似乎很
不想见到我。”
“怎么会?”
“因为妳到目前为止已经问了我三个问题,却都没想过要问我近况。”
术士轻吸一口气。夜精灵耸耸肩,换手将钓竿支在地面。“所以啦,既然妳
不开口,那就我先来吧。”
凝视著术士,她清楚地说:
“──妳好吗,瑟凡西诺?”
而瑟凡西诺完全说不出话来,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在她心里,她能听见瑞斗的灵魂正在呐喊,狂声嘶吼著对希理丝的渴望,
拼了命地想从她的心灵空间挣脱。而他的焦灼与痛苦是如此深刻,在她胸口
回响不止,连身体都几乎要被他的意志牵动起来,冲上前去将眼前的夜精灵
一把拥入怀里,紧搂住她疯狂拥吻再也不让她离去。
然而于此同时,瑟凡西诺也能感受到自己的情感,宛若埋在心底的诅咒
种子,在瑞斗激昂的嘶吼中攀升抽芽。他对希理丝的渴求越强烈,她的嫉妒
也催得越剧烈,苦涩疼痛深沉阴郁在她胸口不断扩开,浓墨般将她的心染作
一片黑暗──
“我很好。”她小声地说:“我跟瑞斗,我们两个都很好。”
她只提起瑞斗,却还是没有探问盗贼近况。希理丝垂下眼,寂寞地笑了。
“这样啊。”她轻声道:“……那就好。”
夜风吹在她们两人之间,将醉汉的歌声越刮越远。周遭是一片寂静。而
瑟凡西诺看着希理丝的金眼,耳中却只能听见瑞斗激烈的嘶喊。
隔着一条手臂无法触及的距离,她与希理丝安静对望,
“……当我回去找妳,却在屋里闻到那些烟味时,我就知道不妙了。”
低着头,希理丝握住钓杆的手指缓缓收紧。
“那种毒对人体没有伤害,只会让人产生幻觉,降低正常判断力,疑神
疑鬼的增加暴力冲动跟攻击性,通常只是拿来激化冲突的。”她说:“我知
道军情七处曾找上妳,但我没料到他们会赌在这么小的机率上。”
“他们大概是认为:无论我知道多少,反正瑞斗最后都会杀我灭口,那
就干脆先帮我们制造一个契机,确保我们动手时一定能两败俱伤──不管黑
铁或暴风城,大家其实都一样,都在期待瑞斗出手杀我。”说著,瑟凡西诺
凄凉一笑。“但也是因为这样,我才有机会活下来。所以我无论如何,都应
该要感谢大家愿意利用我,对不对?”
夜精灵沉默片刻,“……我完全没想过会变成这样。”她小声地说:
“是我太小看黑铁跟暴风城了……抱歉。”
“为什么?妳是全世界最不需要向我道歉的人了啊?”瑟凡西诺即答:
“妳一直想救我,也一直想救艾波恩──包括瑞斗在内,妳其实是想救所有
人的。就是因为这样,妳才没有阻止瑞斗逃跑,只是不断拦着他对我们下手──
妳已经非常努力了,不是吗?”
“但我失败了,而且失败得非常彻底。”夜精灵说:“抱歉。”
“不。虽然艾波恩的事很让人遗憾,但妳还是救了我。妳已经为我做得
太多了,我不明白妳还有什么好道歉的。”
希理丝默然不答。瑟凡西诺捏紧裙䙓,咬著嘴唇开始轻喘。
她很清楚这句道歉是为了什么,也明白希理丝之所以隐瞒她与瑞斗的过
去,全是出于对她的体贴;不把瑞斗的意图告诉她,则是因为晓得她根本听
不进去──说到底,那句“不要信任莱克特,他根本不喜欢妳”已经警告得
够清楚了。以希理丝的立场而言,她早已尽了全力。
更何况,希理丝确实已经做得够多了──她曾豁出性命从崖边拉住她,
也曾为了救她而独自与瑞斗谈判。除了艾波恩以外,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完
全不打算利用她,单纯只想保护她的人。无论希理丝隐瞒了什么,也无论她
与瑞斗曾有过多少过去,她都是她的救命恩人。
──然而正因如此,瑟凡西诺才一点都不想听见这句道歉。
──瑞斗还在她心里嘶吼著对希理丝的渴望,可她却已经欠希理丝欠得
太多太多,多到甚至不能为此悲伤愤怒,不被允许心怀嫉妒,完全没有资格
痛苦。
“请妳收回那句道歉,小希。”她干涩地说:“我不想欠妳更多了。”
希理丝依旧只是沉默,金眸灿然澄净笔直凝视她。而瑟凡西诺看着她的
双眼,心底回响着瑞斗的呐喊,脑中却清晰忆起当年透过基尔格罗之眼看见
的那一幕。
那个时候,希理丝与瑞斗站在崖边,明知接着立刻就要搏命厮杀,却谁
都不愿抢先出手,只是在逐渐消逝的暮色中,一语不发地凝视对方,贪婪攫
取最后一点相处的时光。
而至于她,她却只能透过恶魔之眼,在遥远的彼端看着夜幕缓慢覆住他
们,将他们一同埋葬在悠然长夜里;看着他们仿佛眼中只有彼此般沉默对望,
自始至终,从头到尾,丝毫没有她能介入的地方──
瑞斗还在她的心里挣扎,拼了命地想挣脱她。
即使他早已一无所有,即使他如今不过只是那么一点残存的灵魂碎片,
但直到现在,他却依旧狂声嘶吼著希理丝的名字,一对紫眼只不断追寻希理
丝的身影,从来不曾回头看过她。
──她太不甘心了。
揪紧裙䙓,瑟凡西诺浅浅抿唇,努力绷住痛哭的冲动。而希理丝看着她
压抑的表情,突然微微一笑。
“──不。我不会收回道歉。”她说:“因为这句道歉不是给妳,是给
瑟凡西诺的。”
瑟凡西诺微微睁大眼。希理丝却一脸淡然。
“我说过:我失败了,而且失败得非常彻底。我并没有救到任何人。除
了我以外,所有人都死在那片森林里了。”她说:“在我面前的妳,既不是
瑞斗,也不是瑟凡西诺,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而我也只是在夜钓时随便自
言自语两句而已,和妳这个路人一点关系都没有。”
甩下紫发,夜精灵重新扛起钓竿。瑟凡西诺看着她弯腰提起鱼篓,这才
注意到她右手的动作还有些迟缓。
“所以妳也不用顾虑什么了。”直视著瑟凡西诺,她说:“就这样吧。”
“……也好。”按住心口,瑟凡西诺复杂回望她。“就这样吧。”
远方有灯光接近,下一批巡逻的卫兵正走过来。希理丝将自己少得可怜
的渔获全部倒回运河里,提起空荡荡的鱼篓转身离去。瑟凡西诺注视着她的
背影,在皎洁的月色下飘渺无比,仿佛随时都会被月光融化般单薄而孤寂。
“……我们以后,已经不会再见面了吧?”她问。
“可能吧。谁知道咧?我们又不熟。”夜精灵耸肩。
“说得也是。”
瑟凡西诺停顿一下,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出现任何
留恋与不舍。
“──再见了。”她清楚地说。“希理丝。”
希理丝的尖耳略略一动,却没有停下脚步,只背着她继续往前走,独自
步入漫无止尽的夜色里。瑟凡西诺看见她宛若幻影般消失在遥远的那端,只
有她的声音还随着夜风悠然送来,轻轻飘到她耳畔。
“……再见了。”她听见她如此回答:“瑟凡西诺。”
高挂天际的弯月由缺变圆又转缺。仲夏的浓绿已将行道树全染得透彻。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北裂境远征调查团的正式聘书也发下来了。
临行前,瑟凡西诺特地走了趟“已宰的羔羊”,想在离开前向德米赛特
道别,却只得到了对方的白眼。“我早说妳不是研究那块料了。”他冷哼一
声,“喜欢冒险就尽管去,爱去哪就去哪,想干嘛就干嘛,没事别再回来干
扰我了。”
提着行李,瑟凡西诺走到暴风港。她特意将船票往前提早了一个礼拜,
好避开那些想以送行为由博取更多新闻版面的政商名流。此刻的暴风港只有
水手与船工们忙碌往来,连海风吹在脸上的咸味都添了分日常生活的平淡安然。
船只还没来,她在港口四处晃悠。而在她的心灵空间里,她则坐在沙发
床上,双手托腮看着瑞斗一如往常站在窗边背着她──自希理丝离开以后,
他便立刻沉寂下来,恢复到原本僵在窗旁的模样,再没有过半点动静。
看着他静立不动的身影,瑟凡西诺心酸不已。尽管瑞斗已复归沉静,但
直到现在,她都仿佛还能听见瑞斗呼喊希理丝的声音,连心灵空间的舞台上
都不断反复重演着当晚情境。而她看着那些画面,只觉自己的所有脏器都像
是被腐蚀术浸得通透,焦灼苦涩又痛苦不堪,却完全没有任何解决办法。
她已经无法待在暴风城,无法待在这个只是反复提醒她那些记忆的地方。
──她当然知道这只是逃避。但那又怎样呢?
正如希理丝所言:她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