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 悪巧み~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 89

楼主: Nashooko (N)   2021-09-09 06:4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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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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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言:
https://tinyurl.com/3sjct7w6
人物设定集(新增除了姆夏以外的所有部落原创角色设定):
https://tinyurl.com/447xeb2w
  “──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
  当瑞斗被艾波恩拉到角落逼问时,看着德莱尼仅存的右眼,他只是冷冷
扔下这句话:
  “没错,她的手是我挖烂的。但你也看到了:我都做到这程度了,她还
是不听劝,死赖著硬是不走。我也没办法,只能放弃回来了。”
  “──你这叫‘劝’吗!”艾波恩脸上的伤口微微颤动,表情狰狞得前
所未见。“她的右手已经不可能完全复原了,你知道吗!”
  “比起继续留在梣谷被同胞追杀,这点代价算便宜了。而且我也早告诉
过你了:她想双手残废死在路边是她家的事,我一点都不会在意。”
  艾波恩低吼一声,猛然提起法师衣领。
  “……我当初叫你去追她,可不是要你做这种事!”他沙哑地说:“我
真不敢相信……你宁可把她伤成这样,也不愿意信任她,把黑石深渊的事告
诉她?”
  “黑石深渊的事,本来就越少人知道越好。若不是因为状况太糟,否则
我连你都不想讲。更重要的是,我早就告诉过自己:这辈子绝对不要再相信
那个贱人。”
  当瑞斗说出这句话时,他的紫眸微光闪动,紫水晶般深邃平静有着矿物
的无机。看见那个眼神,艾波恩忽然浑身一冷,连提着对方衣领的手都跟着
发颤。瑞斗用力挣脱他。
  “……所以,希理丝小姐没说错。”德莱尼的声音有点抖,“你之所以
要把她送回暴风城,不是为了治好她,真的只是想摆脱她?”
  “夜精灵的追杀目标是她。只要没有她,我们在梣谷的风险可以降低一
半以上。虽然这会对寻路造成麻烦,但也相对安全不少。更何况,我昨晚也
曾商请你提供协助,好确保她未来生活安全无虞──我已经仁至义尽。”
  “所以你就能做出这种事?”圣骑士厉声道:“你明知她一路过来都遇
到了什么!就算你坚持不告诉她黑石深渊的事情好了,但她为我们牺牲了这
么多,你看在眼里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放心吧。她一路上做过什么好事,我可是一清二楚,知道得绝对比你
跟瑟凡两个人加起来还多──而且,对。就算她伤成这样,我还是毫无感觉。
打从心底彻底不在乎。”法师冷漠地说:“我原本就只是为了瑟凡才接受她,
除此以外对她没有任何想法。如果她的存在会给瑟凡带来风险,那我会毫不
犹豫丢下她,而且绝不会有半点懊悔或感伤。”
  张著嘴,圣骑士难以置信地看着瑞斗。但瑞斗只是迅速拉好长袍,像什
么都没发生过似地神色自若。
  “我们这次能捡回一条命,只能算是运气好,而我完全不想再看到类似
意外,更不想让瑟凡受到任何伤害。”他冷静地说:“或许你们都愿意承担
这份风险,但对我来说,瑟凡西诺的安全才是我唯一关心的事,否则我也不
用千辛万苦把她从暴风城里带出来。”
  仰起头,他突然吁出一口气,像是终于整理好了自己的心情。
  “──某些程度上,我还得感谢你,艾波恩……如果不是你要我追上去,
我大概直到现在都还无法看清事实。”看着从林荫透下的阳光,他喃喃轻语。
“我考虑太多,也犹豫太久了……早在暴风城时,我就该下定决心这么做了。”
  皱紧眉头,艾波恩仔细观察法师,却只能从对方眼神中看出他的决心,
除此以外找不到更多情绪。
  他看见梣谷的绿影倒映在他的紫晶双眸里,像是被淡紫夜雾囚住的重重密林。
  只刹那间,艾波恩突然有点不安,却说不清那股倏然掠过的异样感从何而来。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认可你这种手段。无论怎样都不可能接受。”
深吸一口气,他按捺地说:“我会再去劝她的──希理丝小姐不能继续待在
这里。而我之所以这么说,并不是因为认为她会给我们带来危险。”他双眉
一凛,“而是因为,我不想看见她再受到来自任何人的任何伤害。”
  “请。”瑞斗淡然道:“我已经用尽所有可能办法,却依旧毫无成效。
你愿意接手这份工作,还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艾波恩愤怒地闷哼一声。瑞斗漠然撇头。艾波恩气恼不已,但也的确想
不出说服盗贼的方法,只能焦躁地盯着地面摇头苦思。单手撑住树干,他望
着地上黄叶沉默许久,接着突然抬头。
  “……告诉我,瑞斗。”他沉重地说:“你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打从心
底,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瑞斗没回答。艾波恩紧盯着他。
  “我跟你一样,都很重视瑟凡西诺。但那不代表若我在保护她的过程中,
不慎伤害到其他人时,不会有任何愧疚感。即使我明知不得不然,也依旧如此。”
  圣骑士停顿一下,眼神忽然变得很哀伤。
  “我希望你说实话,瑞斗……就算你这么做,真能保护瑟凡吧?但你难
道真有办法完全不在乎吗?”
  “──因为你在乎我。”
  看着他,希理丝的金眸灿若月光,映落湖面宛若铺落整地玻璃碎片,疼
痛扎人尖锐无比瞬间贯穿他的心脏。
  “放弃吧,莱克特。拜托你,永远不要这么做。”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我的答案不会改变。”望着艾波恩,瑞斗
一字一句清楚回答:“对。我不在乎。从头到尾,发自内心,一点感觉都没
有。”
  按住胸口,按住仿佛被玻璃碎片扎得千疮百孔的心脏,他面无表情,紫
眸冷淡而平静。
  “没错。我承认,我跟那家伙以前发生过很多事。但瑟凡西诺才是我现
在最重视的人。而我一向认为:人就该活在当下。过去永远不比现在更重要。”
他安静宣告:“我不会被过去绊住我的脚步。无论从前如何,都绝不值得我
用现有的一切去交换。”
  艾波恩表情复杂,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瑞斗移开视线。
  “我不知道你当初要我去追希理丝时,到底在期待什么。但我的感情从
来都不需要由他人决定。”他淡淡地说:“这是我的私事。请你自重。”
  “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德莱尼叹了口气,语气不由自主软化许多。
“……我只是认为,事情可以不用如此发展。”
  “或许吧?但无论我喜欢或不喜欢谁,都不需要符合你的想像或期待。”
  他的回答强硬无比,艾波恩只能叹息。而瑞斗傲然昂首,踩着满地黄叶,
往瑟凡西诺和希理丝所在的营地大步走去。当他经过圣骑士身边时,他顿了
一下。
  “──我知道你是出于好意,艾波恩。毕竟在你心里,你多半是以为:
这么做能促成一段美好恋情的发展。”他安静地说:“但我之所以会去追她,
从来都不是为了开始。”
  迈开步伐,他又继续不断往前走,丝毫没有回头。
  “──而是结束。”
悪巧み~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
No.89
Undead and Living Dead
  带着泥土香的微风卷过身体。潺潺水声自耳畔流过。
  黑暗中,姆夏正在行走。
  尽管目不能视,但她却能嗅到林木与黄土的味道。清凉温和的水声让她
干渴的喉咙得到滋润,逐渐缓和她伤口的灼痛。她感觉自己的蹄子正磨过青
草与泥土,而那些触感全化作了视觉,引着她在黑暗中不断前行。
  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去哪里,但她却没有半分不安或忧虑,一如她过去在
风的牵引下攀上红云台地,躺在草原上听着阳光与土地的歌声共鸣。点点音
符接连成串,在她脚下铺出一条长路。姆夏顺着那条长路走,而尽头吹来的
风有森林跟火烟的气味。
  伸出手,姆夏把玩着那些气流与味道。她很熟悉这些味道:流动时黏稠
腥涩,沾黏在手上滚烫火热,将她的皮肤熨出鲜明的伤疤,但同时又在炙热
底下藏着悲伤与痛楚,僵固沉重层层淤积有若石砾,坚硬难摧,无从裂解。
  姆夏捧起石砾,将它们放进水中淘洗。潺潺流水带走了那些黏稠的情绪,
也带走了姆夏伤口的痛楚。姆夏不断搓揉,不断浸泡,不断刷洗,在水中反
覆翻弄石砾。透过触感,她能感觉到那些尖角正逐渐磨平,粗糙的质感开始
变得滑润,最后化作沙粒,在她手中柔软地摊开。
  跪进水里,姆夏让流水冲刷着她与那些沙粒。无数细沙堆积层叠在她身
边,而流水还在潺涌著轻声细语。在那些低语声中,沙粒淘洗得更细更密。
湿泥与黏土将她温柔裹起。她像是与大地化为了一体。
  泥土很香,很湿润,厚实温暖而平静,仿佛所有一切都只是沉睡在黑暗
里。但姆夏却能听见声音,从她体内勃发出来,微小而鲜明,柔软又坚韧像
是一颗种子在她肚子里生根发芽,颤抖著吟哦出嫩叶的绿。仰起头,姆夏放
松身体,张嘴让新芽从她喉间探出。根须与树枝顺着她的四肢往外拓散,绿
芽与新叶则从她的犄角窜出来。
  树木不断抽高,不断膨胀,不断增长。姆夏埋在深深的地底下,却能感
受到光线的戳弄与风的摩擦。青苔在她的瘤根间蛰伏,鸟儿则栖在她抽长的
枝条上。姆夏将根扎进泥地,而她茂生的新芽居高临下,从高低起伏的山形
间看见黄叶纷飞。
  她曾看过这里。她记得这些沙尘的触感与味道。
  顷刻间,姆夏已经站在地表上,而带着泥土香的微风一样拂着她的鬃毛。
黄叶落进她掌心,将自己的形状摊在她眼前,阳光则用温度提示她地点。
  姆夏跪下来,将黄叶举过头顶以示感谢。抬头仰望那株参天巨木,她抚
著古树苍老的树皮,直到将那干燥粗糙的触感完全记在心底后,才恋恋不舍
地转身离开。
  踩在白日的大地上,她不断前行,却还是能感觉到流水的轻语跟泥土的
香气,仿佛她还在原地与古树一同呼吸。姆夏忍不住回头,从远处朝后望,
接着赫然看清:那株伫立大地伸展枝枒的巨木,树皮上崩裂的纹路,就与她
亲手刻出的图腾一模一样。
  于是姆夏睁开眼睛。
  在她眼前的是熟悉的木质天花板。她正躺在军营病床上。
  围在床边的白帘随风轻荡,遮住她身旁的一切。姆夏撑起手臂慢慢移下
床。当起身时,她感觉到体内残留的灼热,像是森林被火焰燃烧时的疼痛。
  拨开围帘,她走到窗边。夜风平抚了她身上的热度与抽疼。姆夏回过头,
在油灯微光中,看见摆在自己床边的扶手椅,以及摊在椅子上的夜精灵神话集。
  空气中浮动着呼吸与呻吟。姆夏放轻脚步,穿过整排藏在围帘后的病床,
安静离开房间。
  没过多久,负责夜间巡房的士兵便冲进奥斯房里。睡到一半被人从床上
挖起来的被遗忘者披上斗篷,走进病房,命令现场所有还在乱哄哄找人的士
兵全部闭嘴滚蛋少打扰伤患休养,自己则拿回忘下的夜精灵神话集,回房继
续睡觉。
  隔天早上,按照自己的正常作息时间,他起床盥洗,到餐厅端了早餐的
芦笋沙拉,接着走进自己办公室,朝正躲在里头翻资料的姆夏打招呼。
  “早。”他的语气毫不意外,“牛头人先天体质就是优秀,真叫人羡慕。
哪像我们被遗忘者,光找适合的内脏就要找半天,缝肚子时还要小心别把自
己的手指也缝进去。”
  姆夏抬头朝他微笑,满是烧伤的脸上还裹着绷带。“我不是有意打扰你
休息的,抱歉。”
  奥斯嗯了一声,算是收下对方的道歉。“管理一群智障就是这点麻烦。”
他放下沙拉,将碗推到牛头人面前。牛头人摆手婉拒。他耸耸肩,坐上办公
椅自顾自地拿起芦笋慢慢地啃。“要是有脑的人再少下去,我就要主动申请
退休了。”
  “你若是走了,祖赛克肯定会被行政文件淹过去。”
  “这可不能怪我。没道理要我只领一份军饷,却得做三份参谋的工作。”
  牛头人翻文件的动作瞬间定住。奥斯将芦笋咬得啧啧响。姆夏低下头。
  “……丹帝他还好吗?”她问。
  “内脏还能找点东西填进去,但右腿跟左臂都没了,再接新的也没用。
就看他能把工程师做的义肢发挥到什么程度吧。”被遗忘者平淡回答:“我
们现在人手缺得很。就算是死人,也得珍惜著用。”
  “我知道你会照顾他的。”姆夏低声说:“你那时毕竟还是没丢下任何
人。”
  “我只是要带人回来进行军法审判。而且能多拉一个起来,祖赛克瞪我
的次数也会少一些。虽然成效有限就是了。”
  “他会谅解的。他知道这不是你的错。”
  “当然。这全是那些我冒着再死一次的风险带回来,却还是没撑过来的
家伙的问题──忙了这么久,堪用的居然只剩一个。”被遗忘者牧师戳著玉
米粒,混浊的死白眼珠在眼眶里翻了一圈,“畜生就是不知感恩。”
  他瞪着牛头人萨满。姆夏忍不住咧嘴一笑,眼里却闪有泪花。
  “我很谢谢你。”她温柔地说:“真的。衷心感激。”
  “没有实质用处的道谢就算了吧。”奥斯移开视线,“军队不需要不听
令的士兵。与其留着扰乱军心,不如早点扔出去,这样彼此都轻松。”
  姆夏嘴唇动了一下,心里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道起。奥斯又咬了口
生菜。姆夏深呼吸几下试图恢复平静,却还是难以抑制胸中的激动情绪。
  “──你查到的比我预想的还多。”转身背对被遗忘者,她望向墙上地
图转移注意力。“元素与先祖虽然睿智,但你发现的却不比祂们告诉我的少。”
  “因为我习惯保持清醒自行思考,而不是在睡梦中等待不晓得哪来的神
灵给我启示。”奥斯从上锁的抽屉里抽出一份资料,“我们后来找到的那两
头夜刃豹尸体,还有莱沙的事后证词也帮了不少忙。”
  “莱沙还活着?”萨满猛然回头,声音惊喜到甚至有些发抖。“天啊!
我、我还以为……他怎么样了?他的伤──”
  “他死了。”奥斯安静回答:“夜色太暗,让那记祕法冲击偏了几公分。
就因为这样,他才有机会撑回营地留下遗言。”他顿了一下,“……我说过,
我们人手非常不足。堪用的只剩一个。”
  姆夏默默接过资料。奥斯推开沙拉开始工作。姆夏翻开文件,接着深吸
一口气。
  “非常可怕,是吧?连我都吓到了。”被遗忘者牧师慢慢地说:“难怪
凡娜莎会输给他──那份资历已经不能用优秀来形容了,简直就是异常。也
幸好这人显然对从军没兴趣,只一心在学术圈钻研,否则若让他实际上场磨
个半年,我们又要多个头痛人物了。”他冷笑一声,“又是珍娜,又是卡德
加的,现在居然还有这种不世出的天才……要是我们部落也能有这种法术奇
才,这场仗也不会打得这么辛苦了。”
  姆夏连连摇头,还在震惊于自己看到的一切。“你是怎么确定对象的?”
  “达拉然虽然是人类七大王国之一,但一直号称研究不分阵营,意图保
持学术中立。莱沙以前曾去参加过几场会议。当时有几名法师,让他印象非
常深刻。”奥斯说:“当他听见那名术士叫出名字时,他立刻就想起来了。
而从那两头夜刃豹身上找到的文件,也印证了他的说词。”
  姆夏点头,又回头望向墙上划满注记的地图。在那些记号中,有条红色
棉线以发现凡娜莎等人的位置为起点,一路往北来到被熊怪占领的废村,接
著转向东北,穿过夜道谷与林中树居之间的密林,最后消失在邻近萨维亚的
一处断谷旁。
  “虽然先前看不出他们的目的地,但知道对方身分后,一切就清楚多了。”
牛头人说:“知名的大法师克希雷姆,正好就住在艾萨拉。”
  “而且他们在引我们与夜精灵军队起冲突后,并没有立刻躲进联盟营地,
或与军队会合接受庇护。这表示他们并不属于军方体系,只是很懂得怎么利
用既有优势而已。”奥斯说:“这证实了我们先前的推测──既不在乎部落,
也不在乎联盟。”
  “而那群人当中,的确有个绝顶聪明的天才。”姆夏思索道:“但我不
太……我不晓得该怎么说明这种感觉──我知道这很荒谬,但从那天交手的
印象来说,我真的不认为他们会做这种事──那里面甚至还有个新手!这实
在不像……”
  “以军务来说,知道这些就够了。”奥斯埋首振笔疾书。“他们不是联
盟军队,不是该花心力对付的军事目标,没有继续搜捕的价值。”
  “……我没料到,你会这么简单就放弃那名疯狂天才。”
  “我的确很想认识这位优秀又有幽默感的新朋友,但我不会把私欲摆在
军令前面。尤其在我眼前,还有桩活生生血淋淋的案例呢。”
  姆夏垂首不语。奥斯面不改色,继续批阅公文。
  “……祖赛克最近忙着应对上层,已经好几天没回营休息了。”低着头,
他淡淡地说:“就算他一向很得上头青睐,但这回损伤实在太大了。更重要
的是,对方并不是正规军事目标。这让他立场很尴尬。”
  “……我能想见。”
  “上层原本就只是装作没看见。现在弄成这样,碎木岗哨那边可乐得很。
他们已经习惯梣谷的鸟语花香了。但长官自调来后,声势就一直不错。这让
他们耳朵一直很痒。”
  姆夏的蹄子在地板磨了几下。“但你也说了:那几个人造成了很大的损
伤。他们对军队的威胁不可小觑。”
  “对。但妳心里明白:我们是在追捕那个夜精灵指挥官时碰上他们的。
以现有证据来看,这更像是偶发事件,而他们则是群被卷入军事行动,不得
已才出手反击的普通老百姓──只是这群老百姓中,正好有个举世罕见又炙
手可热的天才法师罢了。”
  姆夏迅速抬头,“你说‘炙手可热’是什么意思?”
  被遗忘者牧师没回答,只拿起印章,在公文上押了个漂亮的戳记,接着
慢悠悠地搧著未干的印泥。牛头人紧盯着他。被遗忘者叹了口气。
  “……妳知道,我们被遗忘者以前,全是人类对吧?”看着核章,他轻
声说:“妳对原本是人类的我们,加入部落的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牛头人眨眨眼,突然浑身一震。
  “我说了:我们非常缺人手。而要是部落也能有个法术奇才,这场仗也
不会这么辛苦。”被遗忘者说:“那家伙在纪录上,就是个没参与过军事行
动的学者。就算刚开始会有些非议,但他的经历非常干净。接着只要让他立
下一点小功,那他的能力完全能盖过这些反对声音。”
  “……祖赛克不可能接受的。”
  “他的确无法接受,但他现在自身难保。而且某些程度上,我们的失败,
反而证明对方不是什么只懂研究的学者,连在实战跟军略上也都是罕见的逸
才。”奥斯安静回答:“虽然在我们看来,他得为凡娜莎她们的死负起责任。
但出了我们这个营,我相信有很多人会乐意给他个机会。”
  姆夏连连摇头,却又无法反驳──确实。部落可以接受曾是人类的被遗
忘者,那当然也可以接受这种未曾参军,说不上有什么仇恨的普通人类。而
她也完全明白,让这样的人加入己方能带来多大好处。以高层角度来看,会
想拉拢对方也是理所当然。
  印泥已干。奥斯将处理完的公文放进收发篮,又拿起下一叠文件。
  “──收手吧,姆夏。”他平静地说:“妳是有脑的人。别让事态变得
更糟。”
  姆夏望着手上的资料。有好段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
  空气中只有羽毛笔滑过羊皮纸的唰唰声。窗外是绿意盎然的梣谷密林,
此刻却听不见任何虫鸣鸟叫,了无生气没有半点声音。
  “……奥斯。”一片沉默中,还是姆夏先开了口。“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说。”
  “你以前曾是人类,但你对加入部落的这件事,却似乎一点犹豫都没有。”
姆夏问:“为什么?”
  奥斯抄写密码表的动作停了下来。
  “你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若你只是对生前的事情没有记忆,我不认为
你会完全不去探究这件事。”牛头人继续说:“你对自己的过去,或自己为
什么会成为现在这样的人,难道没有半点兴趣吗?”
  奥斯将椅子转向牛头人萨满,单手撑脸翘起双腿,用审视的眼光仔细盯
著对方。
  “虽然我不明白妳为什么会好奇这个,但作为同事社交环节的一部份,
我就回答妳吧──我当然有兴趣。但我不认为那是多重要的事。”他说:“
有机会知道,那很好。但若我永远无从得知,我也不会有半点缺憾。”
  “所以你是选择完全与过去切割,彻底活在当下了?”
  “‘活’这个字有点刺耳,但我的确更重视现在的一切。”被遗忘者挑
眉,嘴角却罕见地扭出一抹浅笑。“应该这么说吧──我非常享受这种半死
不活的生命型态。而且比起我的过去,这世上多得是其他更值得花心思探究
的东西。而若我只是个顶多只能活上几十年的普通人类,那我肯定会错过很
多有趣的事。”
  “是啊,你的确乐在其中。我看出来了。”姆夏苦笑一下,“但我觉得,
我们在找的那个人并非如此。”
  被遗忘者牧师有趣地看着牛头人。牛头人再度望向地图。
  “我们都看过凡娜莎跟小寇的样子,也看过那两个夜精灵的尸体。”她
的视线聚焦在红色棉线的起点,“那种手法,不能用单纯的狂人或取乐心态
去解释。更像是对一切都充满憎恶跟怨恨,甚至不能忍受自己的存在。”
  “我不知道原来妳还会心理侧写。您还真是充满惊喜啊,姆夏小姐?”
  “那个人,在夜精灵身上刻的是达纳苏斯语,对吧?”没有理会对方的
嘲弄,牛头人缓缓地说:“他明知追来的人会是部落,却不选择我们最有可
能通晓的通用语。如果对方只想嘲弄我们,那他应该要用能让我们一眼看懂
的语言。”
  “或许在他看来,单靠凡娜莎她们,就足以嘲弄我们的愚蠢了。而夜精
灵身上的达纳苏斯语,则表达了他对联盟的不屑。”
  “那就是问题所在──我看不出这名法术奇才的人生中,有什么理由能
让他对联盟跟部落都如此深恶痛绝,甚至要刻意煽动我们出兵追击,接着与
夜精灵军队发生冲突。”
  奥斯慢慢瞇起眼。姆夏还望着她们找到凡娜莎与夜精灵尸体的那个地点,
望向一切的开端。
  “我们在找的那个人,并不是对两边都没兴趣,想尽可能避开纷争的中
立派。”她轻声说:“他只是对一切都彻底绝望,所以什么都不要。”
  托著脸,奥斯仔细端详萨满。既没有反驳,也没有应和。
  林风突然吹入窗内。原先黏在墙上的地图与便条纸跟着翻飞。
  一张黄色便条纸从墙面掉下来,上头写的是奥斯之前随手写下的简记。
牛头人捡起那张纸,贴回原本位置。奥斯将椅子转回来,重新正对办公桌。
  “……那又怎么样呢,我亲爱的姆夏?”他的声音罕见地温柔,像是在
萨满耳边温声劝解。“若照妳所说,那名法术天才,并不是妳当初想找的目
标,但这也只是让上层劝降他的动力又多了几分罢了……或许妳的判断都是
正确的,但这又能改变什么?”
  轻叹一口气,他用手指轻叩桌面,像是在烦恼不知何时才能完成眼前堆
积如山的工作。
  “或许那个人确实满心仇恨,单纯只是为了让联盟和部落相互残杀,才
刻意如此布局。但妳该不会认为:若那个人没这么做的话,我们就能与联盟
和平共处吧?”他低声说:“妳已经天真过一次了,姆夏小姐──该是认清
现实的时候了。”
  说著,他拿起羽毛笔继续伏案工作。姆夏看着他专注的背影,扭曲又歪
斜,脆弱而枯瘦,宛若自岩缝中挣扎窜出的根须,又像是从土里颤然探出的
嫩芽。
  “……这么说来,你们被遗忘者也是从土里爬出来的呢?”
  看着那道即使曾死过一次,却还是拼命爬出墓土,与所有生者一样,理
所当然行走在这块大地上的身影,牛头人突然笑了。
  “──真是有趣。”她温柔地说。
  奥斯忍不住抬头瞪她。姆夏则低头看向自己的满身缝线与灼痕。那是那
天她在战斗时受到的斧伤与烧伤。
  “──我在梦里,感受到了很多事,还有很多情绪。有些是我从不知道
的,有些是到现在还缠在我身上的,但也有些是我明明知道,却刻意忘掉的。”
  她的声音很淡很轻,仿佛在述说一段传承已久的床边故事。
  “在梦里,我和树一起呼吸,而在那之前,我只是泥土,只是沙粒,只
是石头。”她说:“当我还是石头时,我不晓得自己可以是一棵树。我也不
明白自己为什么得是一块石头,只能终其一生不断跟其他石头互相碰撞,满
身是伤。”
  看着身上缠着的绷带,以及底下隐约可见的累累伤痕,她垂下眼。
  “但当先祖跟元素把那些悲伤跟痛楚带走后,我才想起了那些忘记的东
西。它们让我体验到它们无数年来体验到的一切。”她安静地说:“即使时
间不断往前流,即使所有记忆都被冲走,它们还是一直都在。无论还有多少
石头在水里碰撞,它们都会陪在一旁静静等待下一棵树的生长,永远不会离
开。”
  她又再度微笑起来。这回她直视著奥斯。
  奥斯混浊的眼珠在眼眶里微微动了一下。
  按照平日的固定时间,负责收发公文的下级士兵来到奥斯的办公室外。
他敲敲门,得到长官回应后才拉着小推车进门。
  办公室里一如往常只有奥斯一个人。士兵将要传给奥斯处理的公文放到
桌边,又将奥斯事先放进收发篮的公文移到推车上。
  “要我代劳吗,奥斯先生?”他看着奥斯剩下的大半碗芦笋沙拉,“您
今天只吃蔬菜啊?我还以为被遗忘者肯定会要点肉的。”
  “只是不小心拿错了。”站在窗边,奥斯淡淡回答:“真傻。”
  “您只是太累了。”兽人士兵将沙拉碗放上推车,“您伤得这么重,应
该多休息几天,不该急着起来办公。”
  “祖赛克最近成天在外面跑,营里三个参谋也只剩我一个。我不努力点,
还能指望谁?”
  听见这句话,兽人士兵的表情突然沉重起来,“……我们会找回姆夏大
人的,奥斯先生。”他严肃地说:“我们已经在彻查昨晚的巡逻班表,很快
就能确定那群联盟是怎么侵入的了。那些家伙每回都挑后勤跟伤兵下手,真
是卑劣的──”
  “趁收发公文时找我闲聊的家伙,居然这么满怀雄心壮志,这可真是意
外啊?”奥斯言词尖酸,语气却出乎意料的平淡。“你嘴上这么厉害,是不
是该把你调去搜查小组里,你只要朝森林吠个几声,那群联盟就会摇著尾巴
自己冲过来?”
  兽人士兵满脸羞愧。奥斯摆摆手不再说话。兽人士兵推著推车离开办公
室。奥斯的视线已经转向那张被姆夏重新贴回墙上,写着搜查疑点的黄色便
条纸。
  微风搧著满墙便笺与笔记。包括贴在墙上已经不知多久的梣谷地图,所
有文件都在风中轻轻摆荡起来。满室纸片沙沙作响,宛若低语着从古自今的
所有痛楚与回忆。
  奥斯撕下那张黄色便条纸,揉成一团随手扔进垃圾桶。
  坐到窗边,他望向窗外林荫。无数文件还在林风拨弄下沙然轻语,他的
耳际却还缭绕着姆夏的声音。
  “你以前曾是人类,但你对加入部落的这件事,却似乎一点犹豫都没有。”
  望着他,牛头人眼中的光芒温柔无比,充满不带恶意的关怀。
  “你对自己的过去,或自己为什么会成为现在这样的人,难道没有半点
兴趣吗?”
  从怀中掏出一小截断裂的军牌,奥斯无意识地轻轻摩娑上头的名字。
  “……老是纠结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低语:“真傻。”
  望着森林深处浮动的绿影,他安静沉思,眼前却突然浮现自己刚成为被
遗忘者的那段日子,以及当年在希尔斯布莱恩丘陵看见的那一幕。
  那时,他才刚被人从墓穴里挖出来。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被一名满脸
缝线的僵尸,催著去清理其他更加腐臭破败的僵尸。
  尽管他满心迷惘,完全无法理解现况,但也不晓得还能干嘛,只好在催
喝下乖乖照办。而当他抱回整捧腐臭的内脏与枯骨,向那个与方才搏斗对象
所差无几的僵尸回报任务时,那个僵尸咧嘴笑了。
  “这不是干得挺不错吗?这下子,你也是被遗忘者的一员了。”伸出枯
瘦的手臂,他说:“欢迎你,我的同胞。”
  看着那只显然是想表达善意的手,他直觉伸手回握,接着赫然发现:自
己的双臂也同样苍白干瘦,飘散著墓穴与死亡的腐臭。
  ──他不是活人。永远不再,也永远不能。
  ──这是他爬出墓土后,理解到的第一件事。
  在那之后,他被遣至幽暗城报到,接着被分派到奥特兰克山脉从军,又
随着军队脚步,来到希尔斯布莱恩丘陵的最前线。整段过程中,他都没弄懂
自己做这些事的理由。尽管长官不断说著这是对巫妖王的复仇、这是被遗忘
者的夙愿、这是为了女王的荣耀等,但他只觉得这些全是与自己毫无关联的
虚浮名词,对那些情绪没有半点共鸣。
  当然,他还是有那么一点情绪,偶尔甚至会在看见兽人欢呼胜利,或食
人妖围着营火跳舞时,产生一股想更贴近一些的欲望跟冲动。然而当他伸出
手时,他总会看见自己的手臂,枯瘦腐朽像是还在扒挖著自己的墓穴,与眼
前所有生命格格不入。
  于是他只是蹲下来,与身旁的被遗忘者一起,埋首大啖那些与自己所差
无几的尸体,仿佛这样就能从那些毫无生气的躯体上,汲取一点生者专属的
血肉。
  某天晚上,他被爆炸声惊醒,连武器都没拿便跟着旁人冲出帐篷,接着
看见整片狂烈的火光。有联盟趁夜偷袭,在营地各处引燃了炸药。在风势助
长下,整个营地都陷入了火海,连夜空都被染成了灿烂的橘红。
  四处都是喊杀与尖吼声。那些联盟似乎自知无处可逃,因此打算在死前
趁乱多解决几名敌人。歪戴着头盔的指挥官高声吆喝,命令所有正好经过他
眼前的士兵拿好武器,将那群胆敢进犯他地盘的狗贼揪出来。
  一把飞刀横空而至,直接贯穿指挥官还没戴好头盔的脑袋。
  指挥官仰头栽倒。一管铁皮手雷接着飞来,将指挥官和几个冲上前想扶
住他的士兵全部炸散。情势变得更加混乱。所有人都在嘶吼、怒喊、尖叫、
砍杀、射击,接着倒地不起。
  爆炸声还在持续,到处都是浓烟跟火焰。他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好随便
捡起一把短刀猛挥,漫无目的地到处乱跑。有好几次,他很确定自己的确砍
中了什么人,然而他根本不晓得对方是敌是友,也完全没有时间确认,只能
在迷茫中不断前进,一如他一直以来那样。
  不晓得多久以后,他回过神,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冲出火海与浓烟,正站
在一处陌生的废墟里。这里已被烧得几近全毁,四处都是焦黑倾颓的支架与
瓦砾,以及燃著余火的旌旗。地面满是爆炸后留下的坑洞,还有歪散横陈的
尸体及断肢。血液与木头闷烧化出的死亡气息浓烈无比,连从墓穴爬出来的
他都忍不住作呕。
  烟雾中隐约传来呻吟声。他弓起身子钻进废墟里。高温跟呛烟让搜索变
得困难重重,然而对被遗忘者来说,这种程度还在忍受范围内。几具烧得看
不出种族的尸体倒在砖瓦间。他跨过那些连被遗忘者都提不起胃口的尸体,
摸索著小心前进。
  烟里开始有了血腥味,每往前一步就越加浓厚。呻吟声逐渐清晰,还夹
杂着一点喘息,咳嗽,哼唧,还有某些细碎又熟悉,但他却一时想不起来到
底在哪听过的,充满湿黏感的声音。
  终于,在摇摇欲坠的瓦砾间,他看见了某个浑身是血的人影。人影背对
着他,低头跪在废墟中正在刨挖著什么。而在人影附近,有三名兽人正倒在
那里,身上伤势极为惨烈,显然只剩下呻吟的力气了。
  藏在砖墙后,他瞇起眼,看见人影从紫色长发下露出的尖细长耳。
  夜精灵似乎对他的到来浑然未觉,只是低头专心地不知在做些什么。他
握紧短刀小心接近敌人身后,接着讶异发现:横在夜精灵身前的,是具血肉
模糊的尸体。那具尸体浑身血污,面目全非,只能从身形依稀辨出是名人类
男性。
  他还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下一瞬间,他的肚子就被狠狠剜开一个大洞。
  瞪着双眼,他看见自己的脏器从腹中掉出来。再下一秒,他的心脏已被
匕首猛力贯穿。刀光急闪,他在冲击力下跟着往后栽,这才侥幸只在喉上留
下一道长缝,而没被直接割掉脑袋。
  他与他的内脏一同摔在地面上。
  抬起头,他看见那名夜精灵回身看他,全身被鲜血与脏器碎片染得黑红,
只有那对金色的眼睛还在整片腥红中疯狂闪烁。
  夜精灵嘴里还嚼著什么。他定睛一看,赫然惊觉:对方正在啃食她身前
那具尸体。
  一小截肠子从夜精灵嘴角露出来。他看着她将肠子吸进嘴里,喘著粗气
大口咀嚼,接着仰首用力咽下。而从头到尾,他都只能定在那里,难以置信
地看着一切,被那份异常震慑得动弹不得,甚至没有意识到要逃。
  但对方似乎也没有要追过来的意思。
  跪在原地,她满是血污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眼中透出的情绪却尖锐得令
人喘不过气,连早就不用呼吸的他都忍不住窒息。
  瞪着他,她突然放声狂吼。他不懂对方的语言,却几乎要被那声嘶喊扯
碎,连挣扎的力气都彻底消失,只能瘫在地上被那双金眼紧紧箝住,无法逃脱。
  而在很久很久以后,学会达纳苏斯语的他,终于明白了当时对方的哭喊。
  “──他是我的!”
  紧盯着他,夜精灵双唇一开一合,血沫随之喷吐。
  “──他是我的!”
  声音沙哑破碎,仿佛能撕开自己的喉咙。
  “──把他还给我──!”
  金眼绝望无比空洞异常,尖锐疯狂直接了当,匕首般瞬间贯穿他的心脏。
  余音中,夜精灵低下头,又继续埋首啃咬那具尸体。摸索著尸体的腹腔,
她挖出里头糊烂的内脏,捧到脸颊旁温柔磨蹭,亲吻,嗅闻,接着用力撕咬,
一口一口不断不断塞进嘴里,仰著脖子拼命吞下去。
  刨挖。撕扯。揉捏。蹭弄。抚触。舔舐。啃咬。咀嚼。吞食。咽下。无
限重复。像是要将对方完全吞进自己身体里。
  吞咽间,她突然咳嗽起来,像是再也承受不住那股血腥。而且即使是被
遗忘者,也不可能独自吃净一整具尸体。撑破胃袋也办不到这件事。
  于是她开始呕吐。
  扼着声音,张著大嘴,将先前吞进肚子里的那些血肉与脏器全数呕出,
直接倾进尸体敞开的腹腔里。
  然而即使如此,她还是没有停下来。
  伸出手,她捞起自己呕出的肉块与碎屑,混著尸体稀烂的血肉,继续一
口一口不断不断拼命往嘴里塞。填塞著,她低头颤抖,却死命摀嘴逼自己继
续咀嚼,继续吞咽,继续吃下去,接着凑近尸体脑袋,在那张早已被她啃得
血肉模糊,完全看不出长相的脸上深深一吻。
  扶起头颅,她吻著尸体缺少眼珠的眼窝,亲著颧骨外露的脸颊,将舌头
探进那张已经失去嘴唇的口中勾缠,翻弄,分开时舌尖还勾著腥红的血丝,
像是深吻时缠在彼此舌上的唾液。
  而他定睛看着她的所有动作。
  看着她啃咬。看着她吞咽。看着她呕吐。看着她咀嚼。看着她对尸体亲
吻爱抚。看着她搂紧尸首激烈痛哭。看着她重复着重复著不断嚼食不断翻呕,
满身脏臭血污,却还是不停啃咬吞咽,像是在与死亡缠绵。
  而她挖食尸体的样子,就和他与同伴埋首大啖腐尸时一模一样。
  刹那间他宛若雷亟,接着放声狂笑。
  ──有些人还活着,却形同死人。
  ──有些人已死去,却亟欲求生。
  ──那么说穿了,活人跟死人又有什么分别呢?
  趴在地上,他疯狂大笑。打从他成为被遗忘者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笑
得这么开心,甚至头一次产生这么激烈的情绪。
  夜精灵低头啃著尸肉没理他,甚至没再往他瞄过一眼。似乎只要别走到
一定范围内,就不会触发她的攻击行为。理解到这点,他撑起身体,颤著双
手扫起自己四散的脏器,抱进怀里缓缓站起。
  夜精灵还捧著内脏跟呕吐物大口咀嚼。他朝她咧嘴一笑。
  “妳好。”他温柔地说:“我的同胞。”
  夜精灵毫无反应,还在埋首猛吃尸体。他则捧著自己的内脏,抱着肚子
拖着脚步慢慢走出废墟。远方的天空还染着火焰的橘红,空气里满是鲜血与
焦烟味,夜风吹来了燃烧过的白灰,点点绵绵细雪般扫过他身边。
  白灰飘扬仿佛永无止尽,而他捧著内脏,在荒野上不断往前。天边逐渐
现出一抹淡黄,风里开始有了一点湿润,一点水气,一点沾在皮肤上的凉意,
接着化作刺骨的寒冷。
  远方有群法师正在施放暴风雪灭火。几个注意到他的部落士兵冲了过来。
“喂喂,这里也有!”“快抬担架来!”“来个牧师,快!”
  一名兽人首先冲到他身边。“你还好吗?怎么弄成这样!”扶住他肩膀,
那名兽人扯下自己的披风,替他兜起他怀里的内脏。“撑著点,朋友!我们
会救你的!”握紧他的手,兽人激动地说:“我们一定会救活你的!”
  “……这倒是不用。”歪在兽人身上,他低声说:“继续半死不活就行。”
  兽人愣了一下,忽然笑了。“看来你是不会有事了……你这家伙满有幽
默感的嘛!”将他搀到担架上,他替他把内脏包好放进他怀里。“你是沃雷
斯那营的吧?你叫什么名字?”
  躺在担架上,他没回答,只是依恋又贪婪地看着天边的晨光。那是他从
未想见过的美丽,清明澄澈耀眼无比,美到他几乎以为自己腐朽的双眼就要
落泪哭泣。
  那抹金色让他想起夜精灵的双眸。兽人从内脏里捡起一小块金属片。
  “军牌啊……通用语?是你以前的东西吧?就剩这么半块了?”瞇起眼,
兽人一字一句缓缓念道:“奥斯提……这是你的名字?”
  “……挺不错的,不是吗?”他回答。
  在那之后,他得知那个兽人名叫祖赛克,是支援部队的指挥官。而在祖
赛克营中休养的那几天里,他认识了凡娜莎与洛沙勒,并在康复后立刻回到
幽暗城接受牧师训练,接着以惊人的速度结束修业,回到祖赛克营里成为他
的副官,还一并把受训时认识的迈尔德勒跟丹帝也带了过来。后来,他开始
跟着祖赛克四处征讨,并在荆棘谷结识了查查,然后又在调派到梣谷后遇见
了姆夏跟小寇,以及塔其米、提丽雅等,许许多多难以计数的人。
  在这无数的相遇与别离中,除了自己一贯的冷淡外,他发现自己开始有
了更多情绪,连别人喊他的方式,也从“奥斯提”变成了更亲近一些的“奥
斯”。对于这种变化,他怡然自得。生者会随时间流逝而年华老去,而他做
为一名被遗忘者,若除了身上脏器与缝线得经常替换外,还能在其他地方留
下一点光阴的痕迹,那倒也相当愉快。
  而在那之后,他便不曾再见过那对慑人的金眼。他虽然有些遗憾,却也
不太在意。世上能追寻探究的东西已经太多,而她只是最初的起点。而他忙
著往前奔跑,从没有时间回头望,只有在偶尔低下头,看见那截无意中捡到
的破碎军牌时,会忍不住回想起自己甫将起步时,在天边看见的那抹金黄。
  直到那天,他在崖边再次遇上那对灿然金眸为止。
  “……生者就是这样,老是追着过去跑。一个个都是这副德行。”
  倚在窗边,奥斯抚著军牌,望着牛头人离去的方向喃喃自语。
  “……实在是太傻了。”
  而姆夏已经走进了森林深处,在绿影中漫步前行。
  藤蔓擦过她的肩膀,树枝抚过她的犄角。林风将色彩丰富的气味搧到她
的鼻尖,她的手指抚触树皮时可以尝到水的味道。即使她背上少了她亲手刻
出的图腾柱,但她心中那棵参天巨木却还在不断生长。
  踩着稳定的步伐,她一步一步持续往前。而在她蹄印落处,绿草蓊葱探
出泥土,安静淹没掉她的足迹,接着不断往前缓然蔓延,宛若铺落林中的荫
绿长道,轻声细喃著引领她走向她该走的方向。
作者: soulknight (冷风轻拂花残缺)   2021-09-09 09:5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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