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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压在身上的图腾柱,艾波恩慢慢站起来。
他的盔甲残破不堪,染满鲜血与泥沙。总是垂在下巴的触须被割掉数段,
体液黏稠地往下滴。左颊被割得几无完肤,连左耳都少了大半截,只剩小半
块耳垂还挂在那里巍巍颤颤。若不是因为斧头替他挡掉了大部分攻击,他只
怕连脑壳都会被风刃削开,根本不可能还有命爬起来。
他抬起头,露出血肉模糊的左眼,跟完好的右眼对比起来,简直怵目惊
心。
凭著仅存的右眼,艾波恩朝瑟凡西诺的方向望,正好看见不死族盗贼从
泥地中爬起。瑟凡西诺背对着他,还在努力朝远方的牛头人德鲁伊扔暗影箭。
不死贼盗贼抓起长剑,已经举步朝她奔去。
艾波恩挥手,制裁之锤骤然劈落。然而他的左眼已经失去视力,根本无
法抓准距离。制裁之锤没能命中目标,只在盗贼身前砸出了一个浅坑。
但这就够了。看着瞬间停下脚步的盗贼,艾波恩想。
咬紧牙关,他朝不死族盗贼飞身扑去,直接把对方压倒在地。盗贼爆出
一串脏话,长剑反手刺进艾波恩左肩。艾波恩只哼了一声,凭借体型优势,
依旧稳稳压住对方。
“瑟凡,别恋战。”他哑著嗓子说:“上座骑,我们走!”
“欸?喔!好!”瑟凡西诺连忙抓起兽笛,原该在附近待命的夜刃豹却
没有回应。她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胸前挂的,是希理丝先前给的部落兽
笛。
丹帝也看出了对方意图──开什么玩笑!都追到这里了,他才不会让这
群混帐逃掉!
他仅剩的右手被敌人扣紧手腕,两条小腿被压得动弹不得。丹帝咬牙,
大腿奋力一扭,直接扯断右小腿,用膝盖狠狠撞击艾波恩腹部。艾波恩呻吟
一声,手上力气弱了几分。丹帝马上挣脱压制,在地上滚了半圈,撑著仅剩
的右手跟左腿弹了起来。
他的长剑还插在圣骑士肩上,另一把长剑则早跟左臂一起,不知掉在哪
个草丛里。不仅手无寸铁,连手脚都各断了一边,完全没有攻击能力。
但丹帝一点都不在乎。身为被遗忘者,他非常清楚自己的优势在哪。
他扭身回头,从背后压倒艾波恩,接着马上拉出自己的肠子,飞快缠住
艾波恩脖子。艾波恩根本没料到这招,只觉颈上一阵滑腻,接着便突然被勒
得死紧,无法呼吸。
瑟凡西诺尖呼一声,暗影箭再度掷到丹帝背上。丹帝咳了几口黑血,却
丝毫没有放松,左脚踩住肠子一端,右手死命猛扯,勒得更紧了。
挣扎着腾出右手,艾波恩抓住肠子,拔出肩上长剑用力一割!
缠住他的肠子断成两截。还扯著肠子的丹帝向后滚了出去。艾波恩趴在
地上大口喘息。瑟凡西诺冲上前抱住他。
看着圣骑士惨不忍睹的脸,她浑身发抖。艾波恩的血溅在她脸上。她的
脑中突然一片空白。
“──你!”
她猛然转头瞪向丹帝。艾波恩伸手想拉她,她却直觉挥开他的手,连法
术都忘了要用,抓起灵魂收割者就冲向盗贼。
“你!”扬起镰刀,她尖叫:“你怎么可以……”
接着,她就被姆夏横身撞了出去。
瑟凡西诺的身体撞在地上,向外翻了两圈,直滚到沃斯塔夫尸体旁,染
满整身泥水与污血。艾波恩嘶声大吼,却又立刻低头猛烈咳嗽起来。姆夏扑
到丹帝身上,按住盗贼腹部的伤口,开始拼命把肠子跟其他内脏塞回去。
疗愈的激流拍在丹帝身上。丹帝几无反应,只有眼皮动了一下。姆夏呜
咽一声,眼泪大颗大颗地直往下滴,宛若落在她们身边的治愈之雨。
她的背后有脚步声。姆夏回过头,看见金发术士满身是血,拖着灵魂收
割者,正朝她们慢慢走来。
她低着头,金发垂在眼前,只从缝隙间隐约透出一抹阴绿,口中嗬嗬轻
喘,连摇晃的幅度都令人毛骨悚然,跟先前手忙脚乱的样子比起来简直判若
两人。
姆夏倒抽一口气,直觉护在丹帝前方。金发术士走到她们身前。姆夏看
著暗影能量在她周身凝聚,看着黑光在镰刀刀尖凝聚,以及她举起镰刀时,
自眼底闪过的幽绿青光。
凝著黑光的镰刀迟迟没有挥下来。
姆夏心神略定,终于定睛看向术士,接着察觉眼前这个女孩正在发抖。
看着那双碧瞳与颤抖的手臂,姆夏眨眨眼,忽然明白了什么,心中顿时
五味杂陈,纷然翻涌。
瑟凡西诺却不明白自己停下来的理由。
早在她回来拯救艾波恩以前,早在她跟瑞斗约好要继续陪着他,早在她
看见希理丝站在林中的背影时,她就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这么做,也知道自
己必须这么做,必须面对这些事了。
她明明就不是第一次杀人了。她明明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更何况,她也清楚:眼前这群人是她的敌人,知道是她们伤害了艾波恩,
知道是她们攻击了夜精灵营地,知道是她们杀死了乌尔莎与琳西,让希理丝
失去自己的同胞,甚至可能再也回不了故乡,也知道若她此刻不动手,那么
待会丧命的多半就是她。
她明明有这么多杀死这些人的理由,也深知这是她该做的事,是她早有
预期必须面对的状况,是她之所以坚持跟在瑞斗身边继续旅程的理由,是理
所当然的正确决定。
可是,当她看见这名牛头人不顾己身安危,挡在同伴身前时,她还是直
觉停了下来。
在暮色照不进的暮色森林里,在阴森诡谲的乌鸦岭墓园中,在抓着长剑
的骷髅战士间,艾波恩扬起重斧,潇洒凛然挡在她身前。
“难得妳肯赏脸陪我冒险,我当然也得把妳平安送回去。”
微微侧首,他朝她微笑。
“所以妳就放心吧。”他说。“瑟凡西诺。”
那瞬间,她就决定了:她要把这个身影,连同她在圣诞节收到的兔子玩
偶,在水晶湖畔捡的漂亮石头,还有艾德华先生送给她的胸针一起,全部收
到小盒子里。
那些都是她的宝物。所以她要把它们全部收起来,永远不忘记。
看着牛头人,瑟凡西诺的手指在镰刀刀柄上轻轻抓握,犹疑不定。
牛头人萨满全身血污,伤痕累累,护在同伴身前,冷眼抬头看着她。
看见她冰冷的眼神,瑟凡西诺突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人闷头按进了水里,
不管多么努力呼吸,张口闭口都只是在把空气从肺里往外挤,把自己往窒息
推得更近一分。
水很冷,寒心彻骨像是抽去了她的所有体温。挣扎间,她浑身湿透,在
水中奋力睁开眼,接着在漆黑阴冷的水底,看见血精灵法师闪着绿光的双眸。
张开嘴,血精灵法师从水底轻轻浮起来,泛著尸斑的双手绕到她颈上,
没有温度的唇瓣贴到她耳边,用她听不懂的语言,用尽死前最后一分气力,
向她轻声低语,呢喃着要将她一同拖进地狱里。
“瑟凡。”艾波恩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可以了,可以了……”
“不行。”她听见自己这么说:“我要帮忙。我必须做。我要努力──”
“这样就够了,妳已经很努力了。”艾波恩说:“走吧,别再继续……
我们走吧。”
“不行!”她突然大喊:“只有这样不够!我──我要做好该做的事!
要加油,不能这么依赖!不可以这么没用,我──”
她停下来,双唇颤抖,已经再也说不下去。
血精灵法师的心脏似乎还在她的掌心跳动。在冰冷的水中,在无垠黑暗
里,比她的双手,比任何事物都更加炙热,滚烫得让她几乎握不住。
“那只是心情上无法接受而已。”坐在森林边,瑞斗平静地说:“不是
正确的决定。”
“如果是正确的决定,那我为什么会不能接受呢!”而她跳起来,对着
瑞斗大叫:“如果这个决定真的是对的,为什么我会不喜欢?为什么对的决
定,会连我的心情都不能说服!为什么正确的决定,会让我这么难过,完全
不能接受呢!”
──当时的她,为什么有办法理所当然的说出这种话呢?
那一天,瑞斗只是淡淡别过脸,没有回答她的质疑。
──当时的他,是用什么心情,听她说出这些话的呢?
艾波恩站了起来。
他缓缓张开手,金白的光芒无声亮起,像是月光柔柔映进森林里。
圣光术洒在瑟凡西诺身上,静静治愈她的伤口。
那道光芒实在太过温暖。瑟凡西诺忽然全身一软,凝在刀尖的暗影能量
瞬间消散。
不顾敌人还在眼前,她用力捂住心口,大口喘气的同时,突然很希望自
己刚才并没有吃下那颗治疗石。
因为只要能痛到无法思考,她就能理所当然挥下镰刀。
既不用迟疑,也不会有半点犹豫。
在瑟凡西诺的喘息声中,艾波恩复杂地看着牛头人萨满。萨满周身环著
闪电盾,仍旧警戒地盯着他。
失去武器的她,虽不像先前那么有威胁性,但从她绷若弓弦的身体,以
及凝在身边的风暴之力,艾波恩能看出她尚有战意:只要他们胆敢再接近半
步,那她也有随时扑上来拼个玉石俱焚的心理准备。
“……我懂了,瑟凡。妳先冷静,别放松警戒,专心听好我接下来的话。”
盯紧萨满,艾波恩沉声说:“妳仔细看清楚:对方伤成这样,已经没有太大
威胁了。比起继续战斗,我们现在更重要的,是设法保全自己。”
他当然明白,直接离开绝不是明智的决定。要想免除后患,就得彻底解
决敌人。这是基本中的基本。
然而他也知道:瑟凡西诺的精神状态已经到了极限,绝不能让她继续看
下去了。
──压抑自己,逼迫自己,掐著自己的脖子,让自己喘不过气,在泥淖
中不断挣扎,最后沉入深深的黑泥间,在冰冷的污泥里窒息死去──
“……所以,妳能先找个安全的地方,替我疗伤吗?”
努力忍住疼痛,用最平稳的声音,艾波恩试探地问。
他的声音像清晨铿然响起的晓钟,清脆深远,悠然划破黑夜,在黎明的
湛蓝天色中安然回旋。原本焦虑到几乎喘不过气的瑟凡西诺震了一下,猛然
回过神来。
“……啊,对──对,没、没错!”
她的胸口激烈起伏,双手还在发抖,眼神却明显正常许多,像是终于找
到了一个出口。
“对……没错。艾波恩,你受伤了,要治疗才行。要快点……”她迟疑
地说:“啊,但是,她们会追过来。不行,不可以……”
“别移开视线!”艾波恩警告:“放心。对方伤成这样,又没有移动手
段,追不上我们的──冷静点,妳先深呼吸,继续注意敌人,保持警戒慢慢
后退。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瑟凡西诺喘着气,微微点头,镰刀刀尖对准牛头人萨满,小心翼翼地拉
开距离。牛头人萨满的肩膀动了一下,眼神越发凌厉。瑟凡西诺不由得一颤。
“没事。我们有两个人。她若有赢过我们的把握,早就动手了。”盯着
姆夏,艾波恩将术士拉到身后,手中紧扣法术,谨慎地往后退开。“好了,
快把夜刃豹带出来。我们……”
但只在这瞬间,萨满突然脸色大变,闪电在她身边激烈旋转,清楚映出
她的怒容。艾波恩凛眉,忏悔术马上就要砸落。
而也就在此时,祕法冲击已经挟着白光划过他鼻尖,在空中狠狠撞上姆
夏的闪电箭。雷光与奥术能量在艾波恩面前炸开,激烈得几乎能灼瞎他的双
眼。
姆夏暴吼一声。一道狂风卷起,猛然自艾波恩与瑟凡西诺身旁刮过,直
接吹开阴暗的树丛,掐灭了林间骤然亮起的白光。纷飞的树叶与沙尘瞬间遮
蔽了所有人的视线。
狂风逐渐平息。落叶翻飞中,艾波恩睁开眼。牛头人萨满与不死族盗贼
已经消失了。
“──我看不下去了。这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拨开树枝,瑞斗拉着夜刃豹缰绳,从森林里走出来。
看着瑟凡西诺与艾波恩,他摘下夜视镜,伸出手,掌中浮起数枚灿亮的
祕法光球。
“你们两个,三句话之内给我解释清楚刚才的状况。”
他冷漠地说。
“而且,最好要解释到让我满意。”
悪巧み~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
No.75
Your decision. My decision. VII